被开除的尊严
被开除的尊严
文/宋昱慧
贾思慧在A饮品集团是卑微的,卑微的贾思慧早早地来到办公室,重复着每天都要重复的事情,把将近两百平的敞式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同卫生间。自从一年前她大学毕业之后来到A饮品集团总部做内勤开始,公司内部轮流值日的钢铁定律就悄然间土崩瓦解,虽然值日轮流表还是一样醒目地贴在各个部门的隔断上。同事们开始还有一丝礼貌的客套,然后就变得理所当然;再然后,冲咖啡、沏绿茶、收快递、送资料这样的杂务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的专属,她成了所有人可以随意驱使的廉价杂役,卑微得犹如集团办公大楼里浮动的尘埃。
不知不觉中,贾思慧看惯了办公室里的小社会:无聊的八卦,暗地里的排挤和较劲,似有似无的论资排辈、拉帮结派和明目张胆的争功诿过、文过饰非,半遮半掩混时间的斗地主、偷菜、挖雷,故作姿态的忙碌,戴着面具的虚情假意、装腔作势和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假公济私和低声下气的巴结谄媚、讨好溜须,微信里控制不住的集团各种各样新闻和旧闻,以及丰富的表情语言和远远超过聋哑人的手势语,还有似乎总也停止不下来的暗中涌动的浮躁、喧嚣和办公室暧昧。职场小社会,真是够多姿多彩的!多姿多彩到令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甚至是心力憔悴。贾思慧在学生时代梦想和期待的所有关于职业精神、职业态度、职业素质、职业威风的幻想在这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大相径庭得背道而驰,让她不禁怀疑人生的意义。虽然每一个在这里上班的人都清一色的职业装,整齐得犹如春天菜畦里的韭菜,却散漫得犹如荒地里参差不齐的野草。
贾思慧因为迫于生计的缘故,拼命地让自己尽最大限度地适应这样的社会,用勤奋和谦卑去讨好每一个人,只是为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还算满意的工资。然而终究还是徒劳,碰壁几乎是任何一个初入职场的菜鸟都不能幸免的事情。她像个丑小鸭一样被推来搡去,随意欺凌,卑微得犹如马戏团的小丑,人性的阴暗和龌龊在职场这个小天地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好在,她做事认真严谨、乐于助人,极少出错,虽然不被同事和领导喜欢,但是也决不至于讨厌到你死我活,不过总是不免被有意冷落、排挤,或者当作廉价的杂役驱使。贾思慧是集团里最忙碌的人之一,来得最早,走得最晚。有时她真的恨不得一天可以四十八小时,可以手脚并用地工作,可以有三头六臂或者分身术来应付那些千奇百怪的各种奇葩的吩咐。她常常无缘无故不得已地为同事没有报酬的加班,只是希望没有人无缘无故找她的麻烦和晦气,让她可以用卑微维持表面的尊严。
今天,贾思慧本能地感到气氛超级不对!铺天盖地的沉默和严肃似厚厚的冰墙严严实实地把偌大的敞式办公室包围起来,没有一点儿空隙,让人窒息得晕眩,有一种乌云压顶,山雨欲来的寂静和沉闷。网曝A果汁系列产品添加剂超标,多地卖场同时下线,股票惨绿暴跌,领导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当口,谁敢往枪口上主动撞,谁就是主动找死。每个员工都表现得非凡的敬业,个个精神抖擞得异乎寻常,十二分地卖力得让人感到夸张,挣着抢着做事的劲头让人诧异,互相之间礼貌和客气得让人浑身不自在。没有了内勤一贯的故作忙碌的悠闲,没有了销售部天南地北的胡吹海侃,没有了企划部运筹帷幄的指点江山、舍我其谁,没有了人事部的高高在上,没有了技术部循规蹈矩的高深莫测,没有了生产部愁眉苦脸的劳苦功高,也没有了运输部的邋遢散漫。所有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地忙碌,似乎瞬间都成为公司不可或缺的敬业的精英和栋梁。贾思慧不由自主地被这样异常的氛围推动着、裹挟着,毫不客气地卷入冰墙之内,承受着那种无形的紧张和威压。但是,让她异常尴尬到无所适从的是平日里那些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似有意似无意地推到她这里的各种各样的“工作”,今天居然一件也没有。不但是没有,连她分内的工作也被好心能干的同事抢着做了。她非常突兀地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别人忙碌,手足无措。偏是这样的时候,时间似乎有意地跟人作对,放慢了脚步,让人能够切肤地体味度日如年的煎熬。
临下班的时候,一向自诩是公司联合国主席的办公室主任邵治国亲自把盖着公章的通知下发到各个部门。通知要求明天早晨七点半,全体员工穿职业装在公司大楼前列队,跪拜全国的消费者,就添加剂超标事件道歉。任何人不得请假、不得缺席,违者开除。
偌大的办公室寂静得像空无一人一样,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用眼睛互相示意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抗拒,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这样的时候,就算是有一根头发飘落都能发出小行星撞击地球发出的天崩地裂的巨响和震动。这些平日里在贾思慧面前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得犹如贵族一般尊贵的公司精英和栋梁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哪怕是最微弱的抗议和反对,他们居然清一色地用沉默代替了不情愿的默许。
静!死一般的静!
突然,贾思慧对着转身离去的邵治国的背影,用力喊道:“邵主任,我是不会参加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贾思慧身上,犹如无数灼热的光束炙烤着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姑娘,滚烫的热浪让贾思慧浑身燥热难耐,她红了脸。邵主任慢慢地转过身,寒凛凛的目光像两把尖利的宝剑直插贾思慧的心脏,让贾思慧不由自主地颤栗。“贾思慧,你,说什么?!”邵主任一字一顿地说。
“我说:‘我不会参加的!我不会下跪的!’”贾思慧竭尽全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故作平静地说。
“那你就等着被开除吧!”邵主任轻蔑地说,声音似乎是从南极冰原的底层发出,冷得让人寒战。他看都没有看贾思慧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深了,贾思慧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街灯昏暗的光透过紫纱窗帘照在她白皙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清愁。贾思慧自幼家境清贫,父亲早逝,下岗的母亲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经营一个煎粉店,供她读书。大学毕业后她就来到这家在当地数一数二的公司做内勤。虽然常常被责难,被当作冤大头和杂役驱使,还时不时地代人受过,但是工资还好,福利待遇也不错。她虽然深恶痛绝职场的势利和虚伪,但是,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可以养活自己,只要没有触动底线,还是能够竭力忍耐。可是,现在公司居然要求在大庭广众之下跪拜道歉,这是自己如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添加剂超标,跟自己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内勤杂务而已,既不管生产,也不管销售,更不负责决断,有什么理由要求自己当众跪拜道歉?!贾思慧愤愤不平地想,真是欺人太甚。一个公司不惜如此践踏员工的尊严,消费员工本来就十分卑微的尊严,高调做秀,以博得消费者的同情和谅解,并且借机炒作,真是亘古未有的奇闻。员工的尊严就是企业的尊严,一个企业肆意践踏员工的尊严,更是毫无尊严可言!这样的企业就算再怎么赚钱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卑微。为了生计,自己卑微到任凭同事当作杂役驱使,但是绝对不可以卑微到为了一个不顾员工尊严的卑微的企业去当众下跪!不值得!就算是因之被辞退,也不算什么。跟自己的尊严相比,失业又算得了什么?!工作总会再有的,可是尊严失去了,就会成为心底里抹不去的疤痕,时不时地流血,被记忆做成的鞭子时不时地抽打,成为最痛苦不堪的记忆。跪掉的不仅仅是企业和员工的尊严,还有骨气和脊梁——人的骨气和脊梁!
贾思慧翻了个身,把雪白如玉的双臂枕在头下,眼睛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心里不停地翻腾着看不见的波涛,如汹涌的海潮不停地撞击着她茫然的心的海岸。在中国有重视保护员工尊严的企业吗?!这样的问题,真的是很渺茫,很渺茫。有了一年工作经历的贾思慧早已经不再有学校里天真的幻想。在中国真的很难找到一个可以把员工的尊严摆到至高无上地位的企业,中国人有几个是可以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活得有尊严的?!贾思慧实在是不敢顺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一个人没有尊严地活着,该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很多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地重复这样的悲哀,却用各种各样的手段维持表面的所谓看似的尊严和风光,用别人的卑微来平衡扭曲的心理,却能够甘愿做出更加卑微的事情,而不惜丢掉和埋葬自己的尊严。
天快亮的时候,贾思慧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就被闹钟刺耳的尖叫惊醒。她破天荒地没有去打扫办公室,破天荒地制作了精致的早餐,认认真真地梳洗一番,破天荒地画了淡妆。一袭深蓝色职业短裙装,黑色寸跟皮鞋,披肩长发,眉弯似蹙,目若秋水,面凝新荔,鼻腻鹅脂,口似樱桃,体态匀称,身材娇俏,神情干练。不得不说,贾思慧真是个漂亮、聪慧、勤快、不可多得的姑娘。如果她愿意放下身段靠青春和脸吃饭,等着献殷勤的豪车能够从公司大楼排到火车站,然而她却甘愿在公司卑微地做杂役来守护她的傲骨和尊严。
七点二十分,集团大楼前拉开了写着“A饮品集团全体员工向全国消费者致歉”的巨型条幅,四百多号人齐刷刷地在公司大楼前沿街分四排排开,整齐得犹如仪仗队。省市电视台和新闻机构的记者们早就蜂拥到这里,架起长枪短炮的录摄设备。往来的车辆本能地放慢速度,看热闹的市民挤满街道两侧,造成严重的交通堵塞,交警部门临时抽调了几十个警察维持秩序。七点三十分,四百多人面朝街道,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犹如一群被施了魔法的鸭子,又像似一群被绳子牵引的木偶。看热闹的人群沸腾了,争先恐后地拍照、录像、发朋友圈,这条新闻像长了翅膀一样,仅仅几分钟就在网上铺天盖地地疯传开来,A集团股票一路翻红飙升。
这一刻,站在天台上的贾思慧的头“哄”地一下,一片空白!“跪了!真的跪了!”一个声音在她的耳际轰鸣,让她瞬间窒息得晕眩,羞愧得疯狂:“人的脊梁难道天生就是这样软的吗?!员工的尊严是可以这样被糟蹋的吗?!公司的利润是靠员工牺牲尊严的卑微换取的吗?!中国人难道就喜欢欣赏中国人没有尊严的卑微吗?!…….”
邵主任勉强地控制自己得意的笑容,摆出一副非常爱莫能助的表情,把一张人事部签发的辞退文件摆在贾思慧面前,尽量做出同情的语气说:“到财务部结清工资,你就可以走了。祝你好运!”
“好啊!”贾思慧扬了扬好看的头,调侃地说:“我还真是羞于在这样的公司工作,羞于与没有尊严的人一同共事。不过,按照《劳动法》第四十七条的规定,公司应该补偿我一个月的工资!”
“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跟我谈《劳动法》?!我还没有追究你违反公司纪律,破坏公司工作秩序呢?!”邵主任青筋暴起,睚眦俱裂地说。他是绝对不允许一个刚入公司的小丫头挑战他的权威的。
“我违反什么了?!我破坏什么了?!我不跟你谈《劳动法》,难不成跟农民工谈?!添加剂超标是我批准的?还是我生产的?还是我销售的?凭什么让我下跪?!我可以卑微地在这里打杂,但是绝对不能卑微到没有尊严地下跪!”贾思慧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地说。所有人惊诧的目光像海浪一样涌向这里,瞬间把娇娇弱弱的贾思慧淹没得无影无踪。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唯唯诺诺被大家任意欺负的小姑娘会说出他们不敢说的话,做出他们不敢做的事。
“你是不是这个公司的员工?!没想到你是如此的刁蛮!不知好歹!无理取闹!你就不怕我按照公司的制度扣发你的工资?!”邵主任居高临下、咬牙切齿地说。
“是公司的员工就得牺牲自己的尊严为公司的错误买单吗?!简直不可理喻!”贾思慧毫不畏惧地盯着邵主任说:“我也没有时间跟你这样的人浪费!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1、找相关领导研究,按劳动法给我补偿。2、通知公司企划公关部做出新的危机应对预案,因为我要到劳动监察部门投诉,而且还要在网上公开曝光!”
“你?!你——等等!…….”邵主任的脸由红而紫,由紫而青,瞪圆了双眼,怒目而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一只斗败的野狗,逃难一样灰溜溜地在众人暗暗快意的目光里疾步奔出办公室。
贾思慧悠然地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收拾私人物品,她发现除了一只卡通咖啡杯之外,她居然没有任何私人物品,不由得哂笑,自己还真是一个工作狂。办公室里昔日驱使她做这、做那的同事们这时候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避开她,生怕跟她有一丝一毫的牵扯。贾思慧不屑地看着这些昔日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但是骨子里却十二分的卑贱的人,说不出是该为他们悲哀,还是要为离开他们庆幸。时间像空气一样凝固,贾思慧本能地感到自己被一堵厚厚的无形的墙阻隔在墙外,她无论如何在骨子里跟墙里的人是格格不入的。
十分钟后,手机的短息提示财务部已经把工资和辞退补偿金足额打到她的工资卡里,贾思慧淡淡地一笑,挺直了腰板,昂起头,从容不迫地在众人幸灾乐祸中又夹杂着看不见的敬佩的目光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她曾经如此卑微地工作过的卑微的办公大楼。她曾经卑微地服务的同事们没有人跟她道别,没有人去送她,甚至没有人回过头去目送她一眼。
被开除的贾思慧抬头挺胸、骄傲满满、一身轻松地走出了她卑微地工作了一年的办公大楼,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洋溢着青春自信的笑脸。天空很晴朗,六月的阳光火辣辣地抚摸着碧绿得发亮的树叶和青草,几只蝴蝶在盛开的玫瑰花丛中翩翩起舞,一群白鸽像上帝的天使在自由自在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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