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价值
存在的价值
文/宋昱慧
关秋生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存在,错误的被怀孕,错误的出生,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理所当然错误的存在,而且是残次品的错误存在。按理,错误的存在也是存在,也是应该享有作为存在应有的权利,哪怕是残次品。但是,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事是可以“按理”的呢?!似乎每个人都期待着可以按理做事,然而,又有多少人愿意按理出牌呢?!
关秋生的父母绝对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婚,所以,关秋生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非常的错误。关秋生那个只看过自己一眼就大叫一声冲出产房从此在人间蒸发的妈妈在怀孕的时候不停地虐待自己,有好几次要把孩子做掉的行动,是奶奶不错眼睛地看着,他才侥幸能够出生。也许是关秋生的妈妈怀孕的时候一直对胎儿怀有恶念,也许是她背着婆婆吃了不该吃的药的缘故,关秋生是先天的残疾儿。不但是个瘸子,而且右边的耳朵少了半只,眼睛一大一小,那只小的眼睛仅仅只有一条线一样的缝而已,严格意义上是算不得眼睛的,而另一只眼睛又大得出奇,像小号的电灯泡。这样的关秋生从没有出生开始就被注定了是错误的存在。
关秋生的爸爸关杨虽然没有像他的妈妈一样立刻在人间蒸发,然而总是刻意地躲开他,从来没有抱过他,甚至是轻轻地碰一下,那来自心底里的厌恶和冷酷终于在关秋生四岁时候的一天达到了极致的顶峰。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关秋生的爸爸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他以前也带回过女人,然而都没有这回的女人漂亮,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当这样的时候,关秋生总是被关在房间里的。这个女人在关秋生的奶奶和爸爸的陪同下很有些斯文地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用牙签吃着切得很别致的草莓和小柿子。没有人注意到被关在房间里的关秋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爬出来,跪在女人的脚边,用像鸡爪子一样枯瘦的手死死地抓住女人的裙摆,仰起头,瞪着一只超大闪亮的眼睛,像极了小号的射灯,裂开大大的嘴巴,似笑似哭地瞪着女人。女人尖叫一声,像被猎狗追赶的兔子一样惊慌失措地冲出客厅,关秋生的爸爸像头斗败的野狼一般紧追出去,不久就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他的脸因为扭曲而青筋暴起,揪着关秋生细细的脖子,就像拎着一只掉进水里的小鸡,用腾出的右手左右开弓一顿耳光,又飞起一脚,把关秋生踢了出去。关秋生像一片隆冬里挂在树上的枯叶,轻飘飘地被刺骨的寒风冷酷无情地扫落,瑟缩地贴在了地板上。关杨依旧没有罢休,发疯一样在关秋生的身上狠狠地踹,嘴里愤愤地骂道:“你他妈的这个要账鬼的丑八怪!死!去死!…….”
关秋生的奶奶听到打骂声冲出来,拼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关杨。关杨铁青着脸,气呼呼地摔门而去,从此步他妈妈的后尘,再也没有回来。于是关秋生对父亲的全部印象就是他对四岁的自己不分脑袋和屁股的那顿暴打。
关秋生出生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仿佛命中注定是要经历人世间的凄风苦雨的历练。奶奶看着这个一半像人,一半像妖的小东西,自言自语地说:“好歹也是一条命!”于是,他就与奶奶相依为命啦。因为是秋天出生的缘故,奶奶给他取名“秋生”。小的时候,关秋生的奶奶从来不敢带着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公共场所,总是刻意地避开熟人和邻居,用以避开那些惊诧的眼神和鄙夷的目光,甚至是肆无忌惮的嘲笑。孤独的关秋生孤独地生活在孤独中,陪伴他的只有日渐苍老的奶奶和简陋的玩具。奶奶总是一边干活,一边把她一辈子的辛酸苦辣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诉说——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诉说,根本不知道关秋生是不是能够听得见,也许她只是想有一个可以让她诉说的对象而已,并不计较这个对象是不是能够理解她历尽沧桑的心或者是不是在听她诉说,甚至不管这个对象是人还是动物,或者是一根草、一堵墙。奶奶的另一大嗜好是用播放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下载的旋律优美、节奏明快的老歌曲。直到有一天,六岁的关秋生张开嘴字正腔圆地唱出了《渴望》的主题曲《好人一生平安》时,目瞪口呆的奶奶才知道,关秋生不仅不是聋子、不是哑巴,而且是个歌唱天才,少有的歌唱天才!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亢奋得手舞足蹈,把关秋生抱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抱起来,在他蜡黄的颧骨突出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又一口,足足折腾了一宿。从这天起,她一改往日的逃避和畏缩,带着关秋生到处炫耀,像遭了疯魔一样逢人就说她孙子是个天生的歌唱家,根本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她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孙子是个天生的歌唱家。她把头扬得高高,微微有点驼背的腰板居然挺得笔直,眼里冒着火焰一样的光彩,一副骄傲满满的样子。结果换来的不过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哄堂大笑和恶毒的讥讽与鄙夷和漠视。关秋生瞪着一只明亮异常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听着他们怪异和夸张的笑声,他的世界因为有这样的嘲笑声而变得活跃起来。后来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嘲谑地说:“这不是天才的歌唱家和他伟大的奶奶吗!”可是奶奶并不脸红,她对这样的称谓很满意,她确信自己的孙子一定会成为歌唱家,而她就是培养天才歌唱家的奶奶。她并不介意这样的嘲笑,反倒是这样的嘲笑深深地刺激她的野心和梦想像野草一样疯狂地成长。
她决定让关秋生适应人群里的生活,而不是关在家里,渐渐地让他一个人去小区的游乐场玩耍。可是家长们都刻意地躲避关秋生,不让自己的孩子跟他一起玩。有一次,一个胆子很大,长相漂亮,穿着一身红色衣服、红色皮鞋的小女孩很好奇地看着关秋生,不停地奶声奶气地笑:“这个哥哥长得好奇怪啊!奶奶,我要跟哥哥玩!”小女孩用白嫩嫩的小手拽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看上去很富态的女人。
女人微笑着,没有说话。小女孩受到了鼓励,牵着关秋生树枝一样干枯的手,开心地笑,笑容就像是绽放的百合花一样美丽动人。关秋生简直是受宠若惊,兴奋得像只顽皮的小松鼠,一会儿挤那一只大大的眼睛、一会儿吐舌头,一会儿揪嘴,一会歪歪斜斜地跳,逗得小女孩哈哈大笑。
“哥哥,让我骑大马!”小女孩撒娇一样地命令着。
关秋生顺从地把手拄在地上,毛下腰,让小女孩骑上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撑起四肢,在地上爬,小女孩在她身上耀武扬威地指挥。渐渐地,关秋生爬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感到背上坐着的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而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关秋生的汗水像小溪一样流到草地上,他四肢发软,眼前发黑,摇摇欲坠,但是小女孩就是不肯下来,乐颠颠地骑在关秋生的背上,挥动着小拳头捶打关秋生的腰:“驾!驾!快跑!快点!真好玩!哈哈哈…….”
那个富态的女人看着孙女玩得眉开眼笑,也眉开眼笑。忽然,关秋生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像一块融化的雪糕软软地瘫了下去,在触地的一瞬间,他本能地扶住了小女孩。但是,女孩还是受到了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富态的女人立刻变了脸面,拳头劈头盖脸像雨点一样落在关秋生瘦骨嶙峋的身上:“你这个丑八怪,下流种子,不识抬举的东西,给脸不要脸……”她一边打,一边骂,惹来很多人围观,像伸长了脖子观看情景剧的鸭子一样,脸上带着麻木和幸灾乐祸似的笑。
忽然,小姑娘扑到关秋生身上,大喊:“奶奶,不要再打哥哥!”
富态的女人一怔,愣愣地看着小姑娘,扭曲狰狞的脸上仍然余怒未消,然后,抱起小姑娘,一扭一扭地走了。
关秋生爬了几次,才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回家去。
奶奶看着鼻青脸肿的关秋生,嚎啕大哭,关秋生很懂事地给奶奶擦眼泪,一个劲儿地说:“不疼。奶奶!我不疼!那个小妹妹很可爱的!她护着我,不让她奶奶打我的!”
奶奶知道,这是有生以来,第一个和她玩的女孩,第一个用身体护住他的女孩,他太需要朋友了,奶奶决定让他上幼儿园。奶奶是个说做就做、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就联系幼儿园,第三天早晨就把高高兴兴的关秋生送去。这一天奶奶异常地兴奋,她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开心,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女人,绝对可以塑造一个非常伟大的歌唱家,上幼儿园是成为伟大歌唱家的开始。可是这样的心情仅仅维持了两天,园长就找到她,要求她把孩子领回去。原因是一部分家长投诉,说关秋生有暴力倾向,经常打小朋友。
失望和愤怒控制下的奶奶发疯一样揪住关秋生那半只残缺的耳朵,吓得关秋生瑟瑟发抖,像很冷的秋天里侥幸存在的蝉:“奶奶,我没有。是他们围过来扣我的眼睛,揪我的耳朵,我只是推开他们,就被老师关进小黑屋里,放学的时候才放出来。”关秋生无力地辩解,奶奶怔怔地看着瘦瘦小小的关秋生,眼泪是决堤的江河奔涌而下,紧紧地抱住这个可怜的孩子。
不能上幼儿园,奶奶依旧是不肯罢休,这个坚强到固执,甚至是偏执的女人是绝对不肯对命运低头的,她坚信她的孙子是个音乐天才。于是自己教关秋生认字,让他跟着播放器学唱歌。关秋生确实是个天才的孩子,记忆力惊人,几乎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到了上学的年纪,奶奶坚持让关秋生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虽然学校非常不情愿地按规定接收了关秋生,然而所有的班主任老师都不愿意要这个孩子,最后几个班主任通过抓阄的方式把关秋生划到了一年二班。相安无事的日子仅仅过了半学期,有一天午休,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把关秋生堵在厕所里,扒掉他的裤子,要看看他的小鸡鸡是不是也少了一个。然后哄笑着,半玩笑、半戏谑地一顿暴揍。关秋生开始还拼命挣扎,渐渐地失去了抵抗力,他本能地用干瘦的手臂死死地护住头和脸,身子蜷缩成皮球一样,接住雨点一样落到身上的拳脚,被打得鼻青脸肿。本来就一瘸一拐的关秋生被打得天旋地转,瘫倒在厕所的角落里,被这几个自知惹了祸的同学恶作剧地用垃圾桶挡住。放学后奶奶不见关秋生出来,班主任老师才慌慌张张地陪奶奶回到学校找人,最后发现在厕所里的垃圾桶后,已经奄奄一息。奶奶什么也没有说,倔强地抱起关秋生,冷冷地瞪了一眼不停地发抖的班主任,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事件之后,惊恐的奶奶再也不敢让关秋生上学,关秋生上学的梦想从此断送得干干净净。然而,奶奶让关秋生成为歌唱家的梦想却被激发得更加强烈,强烈到成为奶奶人生的全部动力。奶奶不依不饶地每天带着关秋生到江边献唱,松花江畔美丽的风景吸引着形形色色休闲的人。每天日落黄昏,一个护法金刚一样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都会牵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独眼少年的手在江畔如画的风光里非常专注、非常投入地倾情献唱,成为这个城市松花江畔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关秋生的音域非常宽,能够轻松驾驭各类歌曲,他的声音清脆响亮,犹如天籁,着实吸引了一些人的围观。四年过去了,时间渐渐地让人们对这个执着的奶奶和天才的残疾少年有了深深的同情和钦佩,间或也有人按着对待街头艺人的规则打赏,可是关秋生的奶奶一概拒绝。她唯一的要求是有能力的人把关秋生推荐给能够成就他的人。这件事成为一段奇谈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疯传开来,有人还把关秋生唱歌的视频发到网上,引起了轰动,点击量瞬间过万。这些人之中就有天籁文化传媒制作中心的总监郝明,他闭着眼睛反反复复地听这段视频里的天籁之音,深深地被这个残疾天才少年的歌声和毅力打动,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郝总亲自寻访这祖孙二人,聘请关秋生为他的儿童剧做专职配音和主题曲的演唱者。
夏日的松花江畔,风光旖旎得犹如风情万种的少妇,黄昏的夕阳在静如处子的江面上撒一层金子一样绚丽的光彩,水面晃动着金灿灿的光波,水凫自由自在地嬉戏,旁若无人地悠然享受夏日的风景,就像是江畔悠然的游人。空气中淡淡的草香混合着淡淡的花香,间或还有江水的甜香味道。柳树的枝条如低垂的长发,被微微的江风吹起,曼妙得如丝如带。关秋生的歌声如清冽的泉水在这盛夏的黄昏里让听歌的人有一种透彻心底的清凉和舒爽,那种似乎可以划破天空的穿透力盘旋上升,直通云霄,让一天瑰丽的晚霞都迟迟不忍散去,痴痴地在天空徘徊。郝总混在听歌的人群里注视着专注演唱的关秋生,这个残疾少年那只超大的眼睛异常地明亮,闪烁着坚毅和自信的光芒,感染了现场所有的听众,热烈的掌声让松花江水似乎都为之兴奋。奶奶的满头白发被晚霞镀上了一层金色,她腰板笔挺,神情坦然,骄傲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郝明的心被这祖孙两个的坚韧和执着深深地震撼,他像发现金矿的探测者一样急切地分开迟迟不忍散开的人群快步走到奶奶和关秋生面前,用白皙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关秋生依旧筋骨暴露犹如树枝的手,激动地说:“真是太了不起了!你是个天才的歌唱家!天才的歌唱家!”
奶奶和关秋生被这个衣着考究、风度儒雅的中年男子的举动惊呆了,诧异地看着眼里冒着灼灼热浪的郝总,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郝总当众宣布了他的聘任决定,人群里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让夏日的松花江彻底沸腾了,所有曾经的艰辛和努力在这一刻终于成为沉甸甸的丰硕果实。
存在就有存在的价值,哪怕是错误的存在也有存在的价值,不同的是有没有刻意地发掘这样的价值。不管任何人,所有付出的努力和汗水,上天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用最恰当的方式给你最好的回报。关键是,你有没有真正地做出过努力。上帝在造人的时候,一定会给每个人一项生存的本能。当她恶意地把门关死的同时,一定会为你留下一扇窗,而这窗外可能就是最美丽的风景,关键是你有没有坚持不懈地想尽一切办法,竭尽全力地去努力打开这扇窗。关秋生的奶奶拼尽全力为关秋生打开了这扇窗,让他看到了窗外那最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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