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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李瑗都有些心神不宁，虽然拜托了庄况去赴约，但袁梅的失踪像今天阴云密布的天色，笼罩在她的心头，裹住了她所有的思绪。
以前她觉得袁梅只是一个角色，是纸片上的人物。但是她来到这里后，所有的认知和情感都在发生变化，她和袁梅一样，只是这个小说里一个微不可道的配角，一个小人物，可以随时为了剧情的推进而被牺牲的角色。
这样想着，不免有点同病相怜。
王娟侧身躺在对面的下铺床上，听到李瑗时不时的叹气声，连带她自个儿都觉得憋气了，忍不住跟着叹一下气。等李瑗的叹气声再次响起，她本来想跳起来，发脾气的，但是李瑗却幽幽地站到了她的床边，等她转过身来，差点吓出心脏病来，王娟冲她翻了个白眼，“你叹气就叹气，跑我床边来叹气是怎么回事。”
李瑗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下，“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正想着怎么喊你起来。”
“喊我就喊我呗，还能不知道怎么喊我，我说你自从上次被打后，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王娟边坐起来，边把枕头竖起来塞腰下。
李瑗坐在床边，又叹了一声气，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这儿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是装的？”
王娟尴尬地挠挠头，“也不是，就是没想到突然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不过倒是比以前好相处多了。”
“以前我是怎么样的？”李瑗顿时来了好奇心。
王娟嘴角一撇，瞧着她摇摇头，“看着不像你这么傻。”不等李瑗反驳，她又说道，“我听说你刚来的时候，也是训不服的犟种，也逃过那么几次，可能是被打怕了，忽然脑子开窍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爬上了鹏哥的床，还把他搞的五迷三道的，就这么把你保了下来。”
“我还听说鹏哥这些年发展的这么快，里边也有你的功劳。”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娟的神色里透露着好奇，“你给我说说这事到底是真的假的啊？”
李瑗皱眉摸着下巴，“我有这么厉害吗？”
王娟见她这样，竟也生出了几分同情，“听说你以前是高中生，还参加过高考，但是不知道怎么会到这里来，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这人不仅有脑子，还有点心狠手辣。”
李瑗听了，吓一跳，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用心狠手辣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不过她听到后面的话，不免觉得李知蝉确实有点狠辣了，“鹏哥他们在火车站、长途客运站还有延安街那边都开了好几家的旅社，我听说那还是你建议的，让我们有些姐妹去外头干活，在这里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人，到外头门路更多。”
“后来有姐妹因为在外面干活，就又起了心思想跑，你知道你给鹏哥出了个什么主意吗？”
“什么主意？”
王娟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你看到了吗？”
李瑗疑惑的目光再度投来，“摄像头？”这个三个字犹豫地被她吐出来的时候，她倒吸一口凉气。
王娟苦笑道：“起码，我把他给的钱都给吞下了，挨得这顿打算是轻的。”话一转，又有点恨恨地看着她，“你给鹏哥出了个注意，但凡逃跑被抓回来的姐妹，都被拍了裸照，有这些照片，他们又扣住了她们的身份证，就更不敢跑了。”
“但是这些人渣多能耐啊，举一反三，想了个更损的法子，这些接客的房间都装了摄像头，我们所有干活的姐妹都别想脱身了，他们又有我们的身份证，知道我们的住址，这要是给家里人知道了，我们都别想活了。”说到这里，王娟笑得尤其苦涩，顿了顿道，“所以那天看到你被打成这样，我们这心里还真有几分高兴。”
李瑗一时愣住的，脸上慢慢爬上了愧色，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一下子有点坐立不安。王娟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也做的好的地方，原本我们干活哪里还有钱，也是你给鹏哥建议让我们留点私房钱，留着这点盼头，就不会鱼死网破，我们可是被你们拿捏的死死的。”
“对不起。”李瑗低声说了一句，头也低了下去，一时心绪更复杂了。她不知道李知蝉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也许是为了自保，也许是为了讨好邵鹏，但她这些手段，确实担得起心狠手辣这个词。
王娟听到她道歉，反倒有点愕然，半晌， 才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以前你可不会和我们这些人说对不起的，虽然你也和我们一样都是被骗来的，但是你因为有鹏哥庇护，就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那我们怎么办，就真的逃不出去了吗。”李瑗低声呢喃，像自言自语一样。
“不知道，活一天过一天吧，也许哪一天他们真的能放了我们。现在是别想了，你知道吗，这些狗杂碎，还把视频卖钱，有时想想，真不如死了算了。要让我爸妈知道，我进城里打工，就干这个，能把我摁水塘里淹死我。”
李瑗沉默了，她知道，即使她们是被迫的，她们是受害者，也没有用。她们被绑在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的社会对女性的单向伦理道德的标准里，一旦违背，不管是什么原因，社会上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张嘴，都可以日夜凌迟她们。
而男人们，有时只要穿上裤子，就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可以其他人一起去指责她们。
***
两人这一聊天后反而把关系拉近了不少，李瑗原本想问问关于袁梅的事情，没想到一下子挖出了这个身体原主人的这么多料。

犹犹豫豫一会儿后，压着歉疚的情绪，还是提起了袁梅，“袁梅这事，后来有消息了吗？”

王娟摇摇头，“没找到。你怎么想起了问她了，是记起她了？”
“你说过，我和袁梅关系挺不错的，就---我虽然记不得她了，但也有点担心她。”李瑗斟酌着解释道。
“袁梅啊，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袁梅是她的本名，来这里后用“梅子”这个名字干活。王娟说她也是一个拧巴的人，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抗打的人，她逃一次，被抓后就挨一顿打，但是她仍旧不死心。
那段时间，她浑身都没有一块好的地方，袁梅像是死也要爬出这个地方一样，抵死不肯接客。
邵鹏找了好几个人，一个又一个男人进去这个关着她的屋子，一个又一个提着裤子出来，她们时常听到她像动物一样呜咽的声音。
后来还是李知蝉和她谈话后，邵鹏才停止折磨她，而袁梅也变了，变得和先前完全不一样了。她很努力，不挑客人，她也很沉默，很少听到她和其他人说话，除了和李知蝉。
李知蝉跟着邵鹏回来这片地的时候，她就会期期艾艾地跟在她的身后，那时候她们都笑话袁梅，李知蝉像是她妈一样，明明她的年纪比李知蝉大了好几岁。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在老家有个女孩儿，唉，她拼命接客，也是尽可能的多存点钱寄回老家去。”王娟颇为老气横秋地感叹了一句，“大概，在这地方呆着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可怜的。”
“现在她失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他们这群狗东西是不会去报警的。”
听完王娟的话，李瑗的心情愈发沉重了，她坐会自己的床边，想着也不知庄况那边什么情况了，看了下时间，大约十一点了，就给他发了个短信：咋样？
发完，删除，这是联系的惯例。
大约五分钟后，庄况打电话过来了，“方便说话吗？”背景里夹着车流的声音，偶尔有电瓶车的喇叭声响起。
她看了一眼又躺回去的王娟，轻轻“嗯”了一声，“你那怎么样？”
“手机拿到了，我看了里边的内容，就是和你的一些短信联系，具体的我等下转发给你。”庄况的声音停顿了下，似乎有点犹豫，“你和袁梅是在计划什么事情吗？”
李瑗苦笑：“我也想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你应该知道的吧。王娟肯定什么都告诉你了。”
电话那边的人轻笑了下，“你还挺机灵的。”她总觉得从他的语气里说出来这个夸奖的话，落了几个意思，褒贬不太明朗，有种安抚小狗的错觉。
“不过，捡到手机那个人，我感觉有点奇怪，你知道西署区宝安路 1332 号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李瑗的轻声道，“这和袁梅有什么关系吗？”
庄况感觉她的情绪有点低落，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也没什么，有点担心袁梅。”她很怕是因为自己的“不记得”会害了袁梅，如果李知蝉在，可能会发现疑点，会知道袁梅的失踪是不是一个阴谋。
“要不我给你说说，我和捡到手机这个男人的交流细节，和我发现的奇怪的地方。”庄况想了想，还是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李瑗，虽然她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未必不能从其中发现一些问题。也许她知道的事情，远比她忘记的还要重要，就像她知道他是庄况、知道庄焱一样。
狼人杀里边，有一种角色是预言家，李瑗在他看来，有点像这个角色。
当庄况说到对方可能有一个女儿，看到他的裤兜里掉出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发夹的时候，这边李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叫道：“那是袁梅的东西。”
话音才落下，门被砰一声打开，“袁梅的什么东西。”邵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她忙挂掉电话，手忙脚乱下，还没有删除通话记录，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这时，王娟跳了出来，她跑过去，挂在了邵鹏的身上，甜腻的像黏牙的糖一样的声音响起，“鹏哥，你看那大军把我打成这样，我还怎么干活。”
李瑗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忙把通话记录删除了。

第十二章 化学作用
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雨了，雨水打在车窗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小时候过年玩的摔炮，一颗颗用各种颜色的纸包装起来的小爆竹，一扔就会砰的一声炸开。他踩在油门上的脚又往下压了压，雨砸在车窗上的声音更响了，车子像一头栽进雨幕的猛兽，越开越快，而他的心跳依旧平稳。
看吧，他都不怕死。
可是奇怪的是，他对今天见到的男人，本能的警惕和紧张感又是缘何而来，他以为他长大后，已经不再惧怕任何人了。
他讨厌自己的软弱，仿佛让他回到了过去，还是那个幼小的他。那时身体小小的他还能躲进母亲房间的柜子里，只要他捂住耳朵，那只三门镶大镜子的柜子就能挡住所有的声音，父亲的叫骂声、母亲的哭喊声、椅子倒地的声音、碗盘摔碎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像夏天无孔不入的蚊蝇声，它们发疯了一样的往他的耳朵里钻，也往他的身体里钻。
他总是蜷缩地抱着膝盖躲在里边，等一切声音过去了，才出来。
出来后，就会看到母亲，她总是躺在床上呜咽的哭泣，姣好的容颜在父亲的拳头中变得支离破碎。起先，奶奶也会跟着劝几句，但大多是劝母亲，说她做的不够好，不然父亲怎么会老是喝酒、老是生气呢；也有村里的亲戚邻里来劝，但是被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给挡了回去，只要没有被打死，就不算是事。
父亲打母亲，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被围观的人习惯，村里因此多了可以用来配瓜子茶水的闲话，反倒觉得有些过瘾。
看，自己家的丈夫再差，还能有陈家那个老婆孩子都打的陈梁甫差吗，起码自己的丈夫只有真的气急了，才会给她一个耳刮子，可不是陈梁甫这种心气不顺，随随便便就动手的人。
总有这样的话，在他放学回家的路上，从村里坐在小店门口的女人们的嘴巴里，像吐瓜子壳一样简单而随意地被吐出来。
长大后，他才知道，有些人需要别人的苦难，他们需要从别人的苦难中汲取“养分”，仿佛有了这样的对比，让自己不显得太过于悲苦，也让有些苦难和不公平显得理所当然。
可是当他以为这是母亲最深重的苦难的时候，父亲又一次将她推入了深渊。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深渊之下，还有满地荆棘，不是满身染血，是爬不出来的。
而爬出来的人还是他们吗，母亲不再是原来的母亲，也许她从来没有爬出来；他也不是原来的他，他只是一只恶鬼。
***
他从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还真有几分恶鬼的意思。柜子里的袁梅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他浑身都被雨淋湿了，雨水从裤管滴落到地面上，晕染了一片深色的印记，陈茂禾提着一个大袋子，不舒服地跺了跺脚，似乎把身上所有正在滑落的水珠都抖落了下来。
袁梅下意识地扭头避开了一些水珠子打在脸上，裙子的领口位置仍旧有些湿了，她低头看了下，被胶带封住的嘴巴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叹，她的目光里还有些焦急和期盼。
陈茂禾撕开胶带，解开绑住她手脚的绳，说道：“我没有见到李知蝉。”
袁梅愣了下，并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其他反应，随即只是转头看向窗外的滂沱大雨，“我们村那边如果下这么大的雨，隔着学校和村的那条江水就该涨水了，村里的孩子就都不好上学了。”
陈茂禾喜欢她的眼神，也喜欢她现在说话的这个语气，更喜欢她提到她的过去和孩子，他总能在她的身上找到母亲的影子，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
原本躁怒的心情在这一瞬间也被安抚了下来，“你们村离学校很远吗？”
袁梅点点头，“学校在对面村，隔了一条江，离我们那边有 7 公里，娃娃们走路也要走两个小时左右。下雨天的时候，路不好走，更耽搁时间。像这么大的雨，娃娃们上索桥的腿都是哆嗦的，上学的路不好走，多有滑坡，桥也旧，江水一涨，也怕冲坏了桥，所以我们也不敢让他们去学校。”她说得很缓，也很平淡，只是语气里不可避免地夹了一丝担忧，“我的妞儿今天应该也在家里休息吧。”
“妞儿是你女儿的名字吗？”
她的眉眼飞扬了起来，“妞儿是小名，原先她奶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小花，和家里的狗大花的名一起的。我嫌难听，小花、小花，总感觉是在叫一只小狗。她奶说，这样才好，像阿猫阿狗的孩子更好养。不过我还是给她换了小名，叫妞儿了。”
“那她的大名是什么？”
“王新蕾。”像花儿一样的名字，仿佛蕴藏了无限的希望。
陈茂禾也喜欢这个名字，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取的这名字挺好的。”
袁梅腼腆地笑，“我哪里会取这么好听的名字，是我们村的一个瞎子根据我妞儿的生辰八字算的名字。”
这样的闲聊，让两人都恍惚只是寻常认识的人之间的家里长短，袁梅看着他浑身湿漉漉的样子，这时才提醒他，“你要不要去换个衣服？这样会感冒的，最好再喝杯热水，有姜的话，就煮一杯姜水更好。”
陈茂禾探究地看着她，“你不问问我，在西署区宝安路 1332 号，看到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问。”袁梅微微垂头，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像是被一株被霜打了植物，略显委顿。
“恩。”她不知道这声嗯是什么意思，再抬头，他已经走出了房间，她听到他关门落锁的声音，微微笑了下，地上留下了他带来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