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定要怀念这个人
1很小的时候看是之老师演戏,开始并不懂,一直到我六十岁了,慢慢就觉出他棒、他厉害。
学《茶馆》的时候看录像,后来从林兆华版(新版)的《茶馆》又恢复回来了,说还是得按老人儿那么演,还是得按焦先生的排法排。那次,宋丹丹说“是之老师真是伟大”。伟大在哪儿?她没说旁人(旁人当然也很棒),单就说第一幕,每个人上场都光彩照人。是之老人演王利发,每场戏并不都以他为主,但他是串,就跟扦子似的,穿着糖葫芦的扦子。戏都是别人的,但还是他最棒——观众的眼睛离不开他。我们就说他“不使招”——别人都有招,你要对这些演员们的才华叹为观止,但是是之老师帮衬得那么服帖,那么和谐合寸。我觉得帮衬得好了,别人的戏也是他的。这个道理演员得演到一定程度才能知道。在台上每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但是演别人的戏份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是之老师的精彩之处就在于,不仅不扰别人的戏,而且在托别人的戏——不露,但是你就觉得他全都对。
是之先生演得最精彩的戏应该是《洋麻将》。是他56岁的时候演的,那时他已经有一点病症了。最近的新闻上说,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药通过临床测试要批量生产了,可惜是之老师没赶上,如果赶上,说不定他还能给我们演戏呢。真是感慨人的生逢其时和生不逢时。
关于艺术,他知道他最想感受到的是什么,找不到时他很痛苦。1989年,我到剧院不久,偷偷在排练场看他演戏。是之老师老是背不下词,别的演员早就背下来了,他慢半拍。什么叫演戏?不仅是演戏,还要演人;说词不仅是说词,还要说意思。他觉得自己这个人物台词好像不确切,他要找到最地道的角色语言,于是回家下功夫去。别的演员老抱怨是之老师不背词,但是一到联排,是之老师那个角色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他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哪怕是不成功作品的角色。
是之老师是有恨的人,我等小辈儿不懂,但是我在旁边能感受到。他心里有积郁强烈不能表达的东西,想对这个世界表达,而我们不理解他的时候,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最痛苦的瞬间。
有些时候要像是之老师那样生活,有些地方我们没法学,因为太痛苦了,所以是之老师是我正面和负面为之深鉴的对象。我很害怕像他那样生活,他那么痛苦。我似乎了解他,也从我父亲那儿了解他。他真的很痛苦,他的生命最后急转直下的病痛,我相信是和他的痛苦有关的。没有办法,他是一个艺术的执着追求者,飞蛾扑火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人物。
我在新版《茶馆》中演常四爷,有观众会问是否怕被人拿来和老版对比。我说这是不可比的,真的是永远得学。但是你要是老觉得比前辈差,你就不敢出手,那《茶馆》也就甭排了。今天北京人艺也在考虑年轻一代怎么接《茶馆》的事,要是不让他们先从浅入手,先从低水平入手,去哪找第二个是之老师?去哪找第二个焦先生?不可能。时代一定得往前走,我们跟前辈们的同一条起跑线就是对生命的真诚。我们这拨人演三百来场《茶馆》了,应该说这三百来场戏是观众陪着我们进步的。咱们自个儿得意的东西得留着,让孙子辈还能看上,非得这么干不可,这叫不忘初心。
是之老师已经离开我们快七年了,曼宜老师写了《我和于是之这一生》。看这本书我有自己的兴趣点。是之老师和曼宜阿姨的恋爱史我是不知道的,所以我特别感兴趣,想看看曼宜阿姨是怎么说的。当年没分到房子的时候,他们住在北京人艺的后楼,我父母也有一段时间住在人艺,就想看看书里是怎么写的。
读着为什么感动呢?我们的父辈、前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个历史背景中,他们的生活狀态和恋爱,真实极了,一点造作、虚辞都没有。与托尔斯泰有关的一部电影里有一句话,是他和夫人发生口角后说的,“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可怕地幸福过”,很棒的一句台词。曼宜阿姨和是之老师为什么能相濡以沫过一辈子?就是因为曾经可怕地幸福过。
熟悉和不熟悉是之老师的人,这本书都会把大家引到那个情境——艺术最有意思的就是情境。
只是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一定要怀念这个人。
(海城楼摘自《北京晚报》2019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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