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如此爱我!
殇。离别
我做梦也没想到,2014年5月28日,竟然是我和儿子田昱诀别的日子。
当天下午四点,我在北京参加曲艺名家赵连甲先生的寿宴后,坐动车赶回沈阳,儿子田昱开着他的名爵车从本溪赶到高铁站接上了我,这么多年以来,我来往北京和沈阳,都是小儿子田昱开车接送我,不管他多忙,从不落下。
从沈阳火车站到本溪,这条77.4公里的路,我们父子几十年间不知往返了多少次,我却从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条路上失去我的儿子。
晚上八点左右,田昱从沈阳火车站接上我,我上车以后,他从副驾驶上拿出一盅枸杞炖雪梨递给我:“我在电话里听见您老咳嗽,就给你炖了雪梨,您赶紧喝下。”
我的心头一热,将这盅还带着儿子体温的雪梨全部喝了下去。
开了约半小时后,儿子给儿媳妇石晓红打去电话:“媳妇,你赶紧做夜宵,我和爸还有二十来分钟就到家了。”我隐隐约约听见媳妇在电话那头忙不迭应着,心里漾起一阵融融的暖意。
我侧头看着儿子,48岁的他已经微微开始发福,举手投足都透露出成年人的稳重,在沈阳本溪市财政局担任处长的他工作能力出色,前不久刚被组织找去谈话,即将被提拔为副局长。
儿媳妇石晓红在中国银行任职,夫妻俩还给我生了一个聪明的小孙女田苗苗。苗苗已经长成了17岁的大姑娘。想起这些,我心底像喝了蜂蜜一样甜。
田昱还是像儿时一样话不多,我们父子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初夏的风掠过我的脸庞,让我的幸福那么触手可及,可就在此时,一辆醉驾的车打碎了我所有的幸福。
八点五十分左右,途经青年大街时,我突然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对面的车道冲破了护栏向我们这边“砸”过来,我只听见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后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我在被送往沈阳军区总医院抢救的路上醒过来,由于脑部受到强烈的震荡,我并不记得是儿子开车接的我,醒过来之后我问的第一句话是“司机情况怎样了”——此时,我并不知道我与儿子已经阴阳相隔。
好心的医护人员见我醒来,轻声安慰我:“老爷子,您放心,司机没事。”听见护士这么说,我的心一宽顿时又昏迷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我在重症监护室整整抢救了八天。在这起车祸中,我头部有大量的淤血,全身多处骨折,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从车里摔到了车外,在巨大的撞击下,我的颈椎有一处爆裂性骨折。
我的主治医生、沈阳军区总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医师宋振全,在对我的伤情进行过全面诊断后做出了“不排除高位截瘫的可能”的诊断。
我问宋医生我儿子的病情如何,可是他避而不答。
其实,在进重症监护室的第四天,我的意识已经清醒过来,我已经想起来那晚的司机是我的儿子田昱。
我对鱼贯而入探视我的亲人们一个个询问“田昱怎样了”,每个人都会笑着告诉我“田昱很好,跟你一样骨折,在另外一个病房养病,所以不能来看你”。
尤其是我的爱人刘彩琴,当我问她儿子怎样了时,她总是亲吻我的脸颊:“儿子很好,儿子让我给你带话,让你一定要赶紧养好身体。”
可是我跟刘彩琴生活了几十年,我们彼此对对方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我感觉妻子明显在强颜欢笑。那一瞬间,我的心就沉入了湖底:田昱一定出事了!
可是不管我如何追问,我就是无法得知真相。
我拉着前来探望我的好友常佩业老泪纵横:“田昱只有可能出现三种情况,一是人不在了,二是成植物人了,三是伤得很严重。后两种情况我都能接受,只要人还在……”
终于,在我非要见到儿子才肯继续接受治疗的威胁下,妻子放声大哭说出实情:“老田,我们的儿子没了……”
猜想得到证实,我仰天长啸:“昱啊,爸爸对不起你!”
妻子告诉我,当天晚上,对面那辆黑色的轿车酒后驾驶,被另外一个车子的司机别了一下后,这辆黑色轿车司机不服气回别这辆车,结果失控的车辆穿过护栏,先是剐了一辆红色的轿车和另外一辆黑色轿车,接着车身重重砸在了我们的车子上面。
驾驶座上的儿子当场就已经不行了,可是他还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车子开到了路边停稳。
此时,后面又有两辆车来不及刹车追尾,互相叠加在了一起——就是儿子这拼尽力气的最后一搏,为我赢得了生命的转机。若不是他拼命将车开到马路边,我很可能会被后面的车追尾,早就命赴黄泉了。
这起车祸,因为失控车辆是直接砸在我们的车上,后面两辆车虽然连环追尾,但车上的人都是不同程度受了重伤,并没有生命危险,唯独儿子田昱在车祸中去世。
听完妻子的话,我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忆。往昔
我1941年出生在吉林长春,我们家世代说评书,轮到我时,我父亲突然得了一场大病,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只好辍学在家,受父亲的熏陶,爱好评书的我靠借读同学的课本,自学完成了初、高中、大学的文科课程,并在学艺之暇,遍读名篇杂着开阔视野。但因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每每登台即告失败,那时候我很想改行,但无路可走。
1961年,在我人生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我与同在本溪曲艺团的演员刘彩琴认识并相知相爱了。
刘彩琴是本溪人,也是学曲艺表演的,比我小两岁。刘彩琴父母都是生意人,家境殷实。
可想而知,我们的爱情遭到了她父母的强烈反对,可是刘彩琴异常坚决要跟我在一起。在被父母赶出家门后,我俩偷偷去拿了结婚证。两年后,我们的大儿子田平出生。
因为我只进过五年的学堂,我就像天下所有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把人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田平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自小就乖巧聪明,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1966年,二儿子田昱出生了;1968年,妻子又生了女儿田洁。女儿田洁的到来,让我倍加欣喜,我常认为女儿是上天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田洁是那么美,那么聪慧。她的小嘴每天不停地讲着各种有趣的事情,银铃般的笑声飘荡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沉闷的家里也变得灵动起来。
为了树立严父的形象,我在田平田昱两个儿子面前一直不苟言笑,对他们的要求也比女儿严格得多。
我经常趴在地上给女儿当马骑,把女儿扛在肩头任她耀武扬威。一次,女儿爬上我的膝头拔我的胡子,我不但没批评她,反而任她“胡作非为”。
在和女儿嬉闹的功夫,我一抬眼,发现六岁的田昱正远远站在一个角落里,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这一切,儿子那怯怯的眼神刺痛了我,我向他招招手:“来,到爸爸身边来。”可是田昱并没有理我,而是一溜烟跑开了。
田昱上小学后,成绩也一直没有他的哥哥田平和妹妹田洁好。小学二年级那年,田昱数学考得一塌糊涂,感到脸上无光的我抄起扫帚就追赶着把他死揍了一顿。田昱的屁股都被我打肿了,可是倔强地不肯告饶。
怒火平息之后,望着儿子倔强跑开的背影,我突然心里被什么揪住了似的难受。每天我东奔西走,并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管他们兄妹的成绩,却总是试图要求他们给我回报出乎意料的惊喜。
其实,只要孩子们健康快乐,又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底踏实的呢?望子成龙其实是在满足我自己的虚荣心。那次事情之后,我也意识到我对田昱过于严厉,总是试图拉近我和他的距离。
田昱想亲近我却又不敢亲近,总是远远地观察我的神情,看见我高兴,他就怯怯上来在我的身边磨蹭,如果我不高兴,他就躲得远远的。
有了孩子之后,我工作上的干劲更足了。出身寒微的我希望凭着自己的努力给孩子们创造更好的生活。1985年,我带着我的评书《杨家将》参加了辽宁省汇演。
痛。前行
在我的评书开始红火之后,我开始在北京和沈阳之间穿梭。我一个星期要坐差不多三次火车去参加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节目录制。那时候田昱考取了本溪大学,所以接送我的任务早早落在了田昱的头上。
遇上我去北京的日子,不论刮风下雨,他都会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上沈阳火车站。田昱小时候个头不高,也长得不壮实,可是他骑起车来却虎虎生风,并且从来不以送我到火车站为苦。
遇到早晨我要赶最早的那班车,只要他妈妈一声呼唤,他就像弹簧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揉着眼睛就去推自行车。坐在他的身后,我经常问他累不累,儿子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铿锵有力回答我:“不累!”
我清晰记得1986年春节前的一个星期,我要赶往北京录制节目,外边下着暴雪,街上也拦不到的士,儿子田昱刚好进家门,他二话不说推开门骑着自行车就要出门,我拦着他:“雪太大了,今天你不用送我了。”
田昱呵呵拍着自己的胸膛:“爸,我长大了,多的是力气驮你。”
我拗不过他,只好跳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在沈阳火车站一个上坡的地方,我见他蹬得着实吃力,便要下来走路,田昱坚持不让我下来,他体贴地说:“爸,你本来有老寒腿,雪打湿靴子又要加重你的病情,还是我下来推着您吧。”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恍惚”了:说实话,在三个孩子中,田昱是最不受我“待见”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随着他长大,他却成了那个最让我窝心、最能让我感动的孩子呢?他话不多,在三个孩子中间也不是最出色,可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对我这个父亲浓浓的爱。
在我的事业取得长足进步时,我的孩子们都一个个迎风招展,相继开花结果了。大儿子田平大学毕业后进入本溪市发改委工作,工作几年后被提拔为本溪市发改委主任,田昱本溪大学毕业后分到了本溪市财政局工作。
小女儿田洁依旧是那个最让我满意的孩子,大学毕业后进入辽宁科技大学艺术学院当了一名教师,工作几年后,优秀的田洁被提拔成艺术学院院长。
孩子们长大各自成家后,我的事业重心又在北京。为了方便,我在北京买了房子,把家安在了北京。
逢年过节,要么我和老伴回本溪和孩子们团聚,要么孩子们到北京来看望我们——这种不变的团聚方式是孩子们和我们老两口最快乐的时光。
看着儿女们个个家庭事业美满,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微笑,看到他们围绕在我们的膝下,看着孙子孙女们满屋子追赶嬉闹,我的心底经常被幸福溢满。我想,人生的幸福大抵不过如此吧。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2014年5月28日这个黑色的日子,在这条连接我们父子的情感线上,我就这样失去了田昱。
儿子从14岁就开始用自行车驮着我上火车站,风雨无阻接送了将近20年。参加工作有了积蓄后,他便用工资买了一辆轿车,买车的第一天他就开车载着我和老伴出门兜风,并笑呵呵对我说:“老爸,以后送你就更方便了。”
不管我是如何对待他,他总是用一颗火热的心在回报着我。想起儿子那被我压抑的童年,想起那个飘雪的冬天,想起他那些暖我心窝的每一句话,我的胸口一阵阵疼痛,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沈阳军区正好位于青年大街,我所住的病房一推开窗就可以看见肇事地点。能够下床后,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推开窗户凝望那片土地。
我似乎看见了我的儿子,用尽他生命的力量将他的老父亲送到了安全地带,我又似乎看见了我的儿子倒在了满地血泊里……
这一幕幕撕裂了我的心,我拔掉针头拒绝治疗,我推开窗户冲着出事地点哭喊:“昱儿,老爸对不住你,你为什么不让老爸随你去?”
我对不起我的儿子,对不起将我当成他生命中最爱的儿子,我真的没有想到,儿子如此爱我,爱到竟然可以用生命来保护我!
内疚、自责和痛楚像毒蛇一样将我紧紧缠绕住了。我拒绝打针,拒绝吃药,每天不吃不喝躺在病床上。妻子见我这样心痛不已,她请来我们共同的好友轮番劝慰我,可是我仍然不为所动。
宋医生耐心劝我:“老爷子,如果您不积极康复治疗,您很有可能会从此瘫痪。”
我凄惨一笑: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瘫痪吗?
见我的状态如此之差,又怕我触景生情,妻子在和沈阳军区总医院商量后,决定将我送往大连军区疗养院康复中心进行治疗。
6月28日,离开沈阳的那天晚上,小女儿田洁来送行,在车开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抓着我手,哭着说:
ldquo;爸,想想哥为什么会在生命的尽头还将您送到安全地带,他希望他深爱的父亲能够好好地、健康地活着啊!不但哥哥爱您,我们也爱您。我求您,不要辜负哥哥,也不要辜负我们……”
女儿含泪的哭诉让躺在车座上的我泪如雨下:“是啊,我如何能辜负了儿子用生命送给我活下去的希望,如何能辜负了爱着我的另外一对儿女,如何能辜负深爱着我的老伴?如果我不好好活着,剩下的时光,谁能来陪伴已经渐渐老去的老伴?我相信,天堂里的儿子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
这天晚上,在儿子去世将近一个月后,我第一次梦见了他:漫天繁星下,儿子站在星空下含笑不语,见我慢慢走近,他向我伸出手扶住了我,可是当我去抚摸他的脸时候他却突然飘远,幻变成了天际那颗最闪亮的星!
醒过来的我在黑暗中默默流泪:我曾经把田昱当成那颗最不起眼的星星,其实,他才是那颗最亮的星,虽然最远却最夺目,只是我一直被世俗蒙蔽了双眼,没有用一颗本该对孩子充满欣赏的父亲心去用心观察他!
到大连之后,我开始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进行康复训练。我颈椎爆裂骨折,胸腔因为骨折造成多处积液,医生要求我必须带着固定脖套,但是我又必须适量运动,否则脖子以下的肌肉将会萎缩,我站起来的希望会很小。
我每天在妻子的搀扶下,忍着疼痛一步一挪开始训练走路,每走一步,我都能听见我全身的骨头在响,全身都在冒冷汗。但我从未放弃,从开始的十米到一百米到一千米,我每一天都在进步,都在变化。
是啊,女儿的一席话让我醍醐灌顶:我有什么理由不坚强?儿子用他的生命成全我,我要活得更好才行!
2014年8月28日,距离车祸整整三个月,也是儿子离开我整整三个月的日子。在这一天,我扔掉了拐杖,也不用人搀扶,自己慢慢走路了。
经过检查,我爆裂的颈椎也奇迹般愈合,医生宣布再过半个月左右我就能康复出院了,也能再次登上评书舞台!他们笑着祝福我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然而,我知道,并不是我创造了奇迹,是我的儿子创造的奇迹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我给了儿子生命,到头来,儿子用另外的形式将生命还给了我!
我一定要替儿子好好活着,坚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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