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手术台上枉死的母婴报仇
四年后,我总算还清了心里的良心债。
1
我叫赵瑜,1965年出生,是南方一所民营医院的妇产科主任。
2016年6月,外出考察了一周的我刚刚回到科室,本院的护士卢美火急火燎地找到我,要求我给她重新做个人流。
7天前,卢美早孕,B超显示有胎芽、没有胎心搏动,需要人工流产。当时,卢美的管床医生是陈琼。陈琼是我们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她给卢美做了手术之后,卢美觉得不舒服,下体持续流血,持续腹胀痛。
陈琼重新给查了B超和血HCG,结果B超显示宫腔内大面积阴影,血HCG很高,怀疑还是早孕。
对此,陈琼的解释是,不排除葡萄胎可能,并私下把卢美叫到了医院门诊,免费又做了一遍清宫手术。
本以为这次总可以清掉了,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在随后的检查中,仍然证实胎儿还在腹中,血象符合早孕诊断。
这下可把卢美吓坏了,身体重创不说,再耽搁下去,一条小命都可能交代了。所以,她赶紧又找到了我。
又是陈琼!很难想象,一名副主任医师能出这样的低级错误,还能在医院毫发无损。但在我们医院,她可以,因为她的父亲是我们医院的副院长。而这位副院长,曾有恩于我。
还在1998年12月时,我哥和嫂子在一次车祸中不幸罹难,留下17岁的女儿和1岁的儿子。通过陈副院长,侄女被安排进医院内科当了护士,一直工作到现在。三年前,我的母亲病危,也是这位陈副院长出钱出力、动用关系,给予我很大帮助。所以,我的母亲得以安好到现在。
因为陈琼的父亲是医院副院长,所以大专学历的她,以照顾职工子弟的优惠,破例招进了我们的医院。她刚进医院的那年,医院其它所有的科室主任都委婉表达,陈琼是金枝玉叶,不敢造次,只有我欣然地接受了她,进入了妇产科。
他们不接受陈琼的原因主要是,大专学历的医学生只能考取助理医师,没有处方权,更不能进行一些临床诊疗技术的操作,带教累不说,医疗风险很高。
为了让陈琼尽快取得处方权,我鼓励陈琼读了业余本科,五年后才顺利考取了执业医师证,正式参加医生队伍的倒班和轮值门诊,这比本科毕业的医生足足晚了四年。
陈琼属于粗线条的人,工作起来比较随性,动作虽然快,但粗鲁。在她班上经常发生一些小问题,比如做十次早孕流产手术,就会出现一次刮宫不干净或者子宫穿孔的情况。有的医生做了一辈子产科医生,可能也只出现一两例上述的那种情况。
再比如,剖腹产的时候,因为陈琼动作比较快,很容易忽略一些细节,造成刀口过大,甚至到达两侧髂棘,伤到肌腱,麻药过后的疼痛特别明显,恢复也是个难题,翻身或者下地时腹压增加,更是加倍痛苦。
为了让“动作迅速”成为自己的标签,陈琼在手术台上也会故意炫技,曾经为此发生过两三起胎儿娩出后不小心坠地的事情。
然而,陈琼除了“李刚”般的老爸护体,还因为进医院后不久,跟血液内科主任李明结为夫妻,开启了她人生的开挂时代。
2
李明是个很给力的好丈夫。在他的努力下,写文字从没顺畅过、还经常会出现错别字的陈琼,在省级和国家级刊物上以第一作者发表了5篇有分量的文章。血液内科一位知名医生主持的省级科研立项中,也将陈琼的名字列入前三。
陈琼却依然扶不上墙。2013年2月,陈琼班上出了一单大事。那天,陈琼值夜班,助产士给一位顺产的产妇方芳接生。方芳的第二产程比较长,助产士凭借多年的经验,建议不要再耽搁,拉上手术室剖了算了。
陈琼却不以为意,觉得方芳比较年轻,应该没问题。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助产士的帮助下,方芳好不容易将胎儿娩出,但胎盘超过30分钟迟迟不出,甚至开始出现持续性出血。
这种情况,需要值班医生徒手剥离胎盘,也就是用手顺着软产道,把胎盘抠出来。陈琼本就是一个不注重细节的人,动作比较蛮横,不像很多医生那样使用巧劲。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胎盘剥离过快,导致原本就处于疲软状态的子宫受到重创。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疼痛,剥离胎盘的时候,方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学过医的人都知道,如果产妇在生产过程中出现叹息样喘气,要警惕羊水栓塞的可能。
陈琼就是受了这种思维的影响,立马启动了羊水栓塞的抢救方案,大剂量使用激素、氨茶碱、面罩吸氧等,忽略了产后致命性出血的治疗,我到现场指挥抢救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最佳抢救时机。
虽然主管院长和医务科长等也在现场,但术业有专攻,他们不熟悉产科的抢救流程,方芳最终因出血性休克死亡。
方芳家属无法接受现实,我在上级医师诊断意见和死亡病例讨论环节,也迟迟无法下笔。我在检查方芳下体的时候,发现她竟然会阴三度裂伤,这在顺产当中是相当严重的并发症。
我想起当时指挥抢救的时候,方芳年迈的妈妈递过来两瓶红牛,我急着进手术室,只依稀听到她在外面大声说:“我女儿以前很爱喝这个,家里没钱,过节的时候才能喝上一罐。她怀孕了一直想喝,她老公都没舍得给她买过一罐……”
方芳死亡的当晚,陈副院长找到我,告诉我医院准备以正高职称聘用我,同时绩效奖和年终奖以及科主任职务是否保留,都将跟这次的处理结果直接挂钩,希望我能妥善处理。
3
说实话,我这个人不算高尚,自私的凡人一个,父母都是农民,尤其母亲,需要定期去医院做康复治疗,侄子上学等等都离不开孔方兄开路,我是他们经济的主要来源。
另外,我年轻时为情所伤,一直独身至今,没有什么亲戚、人脉,年纪又大,换个工作单位的话,伤筋动骨的地方太多,我不得不仔细考虑陈副院长的话。
陈副院长委婉表示,建议诊断为“羊水栓塞”,家属如果主张权利,可以尸体解剖和走法律途径,最多赔个二十万。
但我知道,方芳的家属来自农村,爹妈比较信奉“留个全尸好投胎”这种说法,不可能轻易同意尸检。我权衡利弊后,顺从了陈副院长的意思。
没想到,方芳的家属一直不肯接走婴儿,并纠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到医院打砸物品,拉横幅,堵门口,焚烧纸钱等等,医院的正常诊疗秩序受到严重影响。陈副院长怕把事情搞大,说服大院长为了息事宁人,给了家属天价赔偿180万。
得知这个消息,我那原本备受煎熬的良心谴责才减轻了许多。但这件事情对医院的影响很不好,到处都在传说医院救治能力有限。
在对当事医生的处罚上,更是引起了医院人心的浮动。如果换在其他医生身上,轻则扣罚奖金,停止处方权;重则很可能吊销执业证书,开除处理。但陈琼是带护身符的,我和她被停止半年处方权,扣半年奖金。
比较戏剧性的是,处理结果还没到我手上,陈琼就被选送进省人民医院进修一年,处罚也就变成了一纸空文。
不知道陈琼是不是也受到了良心的拷问,一番努力,总算通过了卫生系列高级实践能力的理论考试,取得了高级职称评审的入场资格。在李明的斡旋下,2014年3月,只有36岁的陈琼副主任医师资格证顺利到手。
同年,陈琼又去省妇幼进修了一年的腹腔镜。
4
陈琼进修回来之后,我和她便成为妇产科的主力。意思是,如果要剖腹产或者做非门诊手术,只能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二选一。
有一天上午,我在科室查房,陈琼主管床位的一位待产妇找到我,她要求剖腹产。
我查看了一下她的病历,发现各项检查指标都符合顺产指征,刚想开口劝她,她突然把嘴巴贴到我耳边:“我婚前,也就是两年半前曾经剖过一个孩子,被父母送人了。老公是初婚,他和婆婆不知道我曾经生过,想我尽快生二胎,所以坚决要求我顺产,恢复快,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
她还说已经跟陈医生沟通过,但陈医生非要听家人的。我一下子就有点急,开了B超单,让B超室评估一下待产妇的子宫疤痕情况,结果很不乐观,硬要顺产,很可能会出现子宫破裂。
我跟陈琼沟通了一下,陈琼把头一甩:“活该,谁让她之前不检点的。”我说这样会死人的,再说,在感情上,我们没有权利指责任何人,我们的任务是确保待产妇和胎儿的安全。
陈琼不为所动,睨了我一眼,嘴里飘出“老孤婆懂个屁”之后走了。我找医务科汇报了这件事,医务科长让我找陈副院长。我只好硬着头皮跟陈副院长沟通,他反倒给我上了一课:“这说明陈琼是个有正义感的孩子,再说,听她丈夫和婆婆的建议也没错啊!”
就这样,不知情的家属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
我碰了一鼻子灰,索性去门诊坐诊。没想到这当口,待产妇就出事儿了。她在助产士的帮助下,进入产房顺产,过程险象环生,血压、血氧饱和度忽高忽低。到第二产程时,胎头还没拨露就不行了,突发子宫破裂。
以我们医院目前的抢救水平,根本不可能应付如此突发的症状,我为陈琼的无知者无畏的精神感到脊背发凉。
最终,产妇和婴儿双双死亡。但因为有家属的签字,他们自认倒霉,没有追究医院的责任。陈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很多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我都在想要不要站出来揭露此事,却最终被现实利益压了下去。
这沉重的枷锁,我就此一直背在心里。
5
现在,经由陈琼的手,又搞出了卢美的烂摊子。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找了我的同班同学帮忙,她在市三甲教学医院做妇产科主任,业务水平非常过硬。
做手术之前,卢美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差,需要休息调养一段时间。另外,卢美的家境不是很好,同一次怀孕的二次、三次人流是不能按生育保险报销的。
为了帮卢美节省开支,在她的请求下,这次手术并没有走正规流程,也就是说,在我同学的科室悄悄做的。
然而,这次手术并不是很乐观,可能是受前两次手术的影响,卢美的宫颈扩不开,出现严密粘连。经过40分钟的分离,扩宫器好不容易伸进去,却又发现子宫也出现了大面积黏连和感染,一个子宫角已经完全打不开。
正常的人流手术只需要十几分钟,手快的几分钟就能搞定,这场手术却耗时两个小时。后来,虽然经过系统治疗,但是卢美的子宫还是受损严重,只得次全切除,能生育的可能性为零。
卢美的老公是独苗苗,婆婆盼孙子都快魔怔了。这对卢美来说,打击有可能是毁灭性的。卢美本想着大家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也是通过正常流程,光明正大缴费住院的,如果陈琼肯打个电话问一下,或者托人探望一下,心里多多少少都会舒服一些。
然而,并没有,陈琼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觉得这种事情很正常,做手术本身就有风险,有本事别找她啊!
卢美咽不下这口气,找陈琼理论。陈琼根本就懒得和她扯皮,说自己没有错,做了这么多年手术,从没有哪个人说过她的不是,没有哪个像卢美这样烦人,这样胡搅蛮缠。
卢美气结,找了几次都没有讨到说法,就对陈琼说要去告她。陈琼眉毛一扬:“随便,告到北京城都行。”
6
卢美找到我,想让我同学出具当时的手术诊断,其实她是想获取手术取出的组织残留物作为胚胎组织的证明。
我同学当时确实从卢美子宫取出了胎儿组织,但程序不合法。如果当时是我帮卢美做的手术,我可能会考虑站出来。但同学只是出于友情援助,为了卢美的请求,节省开支,不走寻常路,现在让她出具诊断证明和作证,让我以后如何在江湖上混?再说,没有挂号住院一系列证明,跟造假没两样。
我便一直拖着,不给卢美明确答复。不知是不是陈副院长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他专门约请我去他的办公室喝茶。
那天,陈副院长首先关心地询问了我母亲的情况,又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让我严格管理她的女儿,如果女儿做得不好,我这个科主任脸上没光不说,还要负连带责任。
再说,医院近期的招聘通道几乎被董事会封死,没有新人进来,工作量那么大,少一个人科室运转会很吃力。另外,科室人对我的意见很大,是他陈副院长一直压着,我才得以稳坐科主任位置。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想到年迈的父母,上学的侄子,一会儿又想到卢美那张凄苦的脸。我办公桌上那两罐过期的红牛,更是让我想起曾经殒命的方芳,以及枉死的那对母婴。
在这样的犹豫不决之中,我一拖再拖,卢美虽然不满,可也没有办法。
2017年4月,在医院待产的医务科长的老婆出现难产指征,需要剖腹产,医务科长特别打电话让我亲自上台。
手术室正在准备手术间,我一边洗手,一边想着那烦心的事儿。陈琼穿着手术衣,突然出现在我旁边:“又不是什么大手术,有什么要担心的,我30分钟就能让她平安下台!哎,可惜我不是主刀!”
原来,医务科长为了安全起见,特意让陈琼上台做我的一助,而且这事儿还没跟我商量,这让我异常难受,感觉被轻视了。
一刹那,我有了主意。明目张胆地撂挑子,显然不符合我这个年龄段的处事风格。于是,我便借口拉肚子,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有水的地方,摔到了她们放盆子的地方,“哗啦”几声,盆子、罐子摔了一地,我则躺倒在地上。
原本我只想装下拉肚子不上手术台就好了,没想到这地是真滑,力度没有掌握好,我老人家摔到了头,脑袋嗡嗡作响,半天起不来身。
陈琼跑来,看到我这种情况,一下子乐了:“赵主任,你这手术看来是上不了了,我牺牲一下,再找个助手,您回房间好好休息下!”正说着,几个护士跑来,搀扶着我到了休息室。
医务科长的老婆有名的难伺候,泼辣起来我仨都顶不上她一个。现在她难产,助产士告诉我是因为臀位且破水。她体型肥胖,皮下脂肪厚,切开之后,视野会相当差,属于复杂型手术。此前,但凡难点的手术我都会做好充足的术前评估和准备,看解剖书、查文献、召开术前讨论。
陈琼几乎没有上过复杂的手术,而且年轻气盛,平常又会做人,底下人也乐得哄着她。她一向不服我这个老孤婆,总想着出风头,把我取而代之。
说句实在话,虽然我对科室同事脾气差点,但我的技术也是公认的,不然陈副院长的女儿现在风头正盛,我还能做得了这个科主任的位置?
7
综合考量过后,我干脆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陈琼,能不能搞得定,就看她的造化了。
手术耗时比预期长了两个多小时,据下台的其他医生讲,新生儿股骨骨折,产妇流血不止,需要立即转往上级医院。
躺在手术室休息室的我,赶紧让手术室护士长把手术监控拷给了我。之前,为了探讨病例,促进学习,医院引进了手术室监控,专门拍摄一些技术难度相对较高的手术。陈琼接替我上台,我怕出娄子,还是让护士长打开了监控。
不出我意料,待产妇肥胖的腹部掩盖了视野,陈琼求快,将切口切得过大。胎儿又是臀位,子宫极度前倾,子宫体切口较好,但陈琼做的是子宫下段横切口,还使用了勾臀法,导致新生儿股骨骨折。加上她缺乏耐心,又想让自己“旋风手”的名号名不虚传,胎盘还没有自然娩出就徒手剥离,进行宫体检查的时候也不够仔细。
如此,子宫持续出血,涉及到多层次的对接,切口缝合的难度也加大很多。我没有吭声,暗暗将监控录像保存了下来。
医务科长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但可能碍于陈琼是陈副院长的女儿,没有将情绪表现在脸上,找到上台医生询问手术细节。后来,他又找我进行探讨,我看破不能说破,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救治产妇和新生儿,而不是引起内部矛盾,何况陈琼还是我手下。
此后,医务科长对陈琼的评价明显差了很多,有时候妇产科行政查房,他都会借题发挥一下。陈副院长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就这么一个女儿,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女儿身上,指望着她在自己还能掌权的时候,出人头地,能在医院站稳脚跟。
没想到,接连几次都被医务科长拿来批斗,导致陈琼副主任的任命被搁浅。只是,陈琼并不知道她老爸的良苦用心,一点都不长记性。
2017年12月,陈副院长变成一把手,更是开启了疯狂把权时代,但凡跟他关系好的人,都被破格提上来,医院人情变得凉薄,有关系的削尖脑袋往陈院长的圈子里钻。
而我,开始变成陈院长主要排斥的人,因为他要为陈琼清扫路障,开除我的侄女便是第一个信号。
卢美和我侄女是一个科室的,她趁机旧话重提,希望我能站出来,帮她作证。此时的她恨透了陈琼,因为没有了生育能力,被婆家抛弃了。我很理解她,但此时我还差半年退休,便让卢美再等等。
终于,机会来了。2018年的春节过后,陈院长因为上台后的种种不公做法,引发了众怒,正好赶上纪检委检查,被人举报。
说我落井下石也好,说墙倒众人推也好,反正我马上也可以退休了,没有什么需要再害怕的了。2018年7月,我终于鼓起勇气,将所有我知道的内幕整理成材料,将自己留存的有效证据汇总,比方手术台上的视频,我偷偷用手机拍的卢美手术和清除的胚胎组织在一起的照片,当时和同学讨论的录音,那对枉死的母婴的B超诊断等等,分别交到了卢美和医务科长的手上。他们所请的代理律师,会向法院提起诉讼。
本来,经过这一次次的医疗行为,我唯一确定的是,陈琼确实不适合当医生,她早应该被清除出医生队伍。不论到时法院怎么判,陈琼的行医生涯总归是能被提前结束了。
陈琼的丈夫不甘示弱,开始为她多方奔走。对此,老孤婆我眼不见,心不烦,挥挥退休的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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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赵瑜 退休医生
编辑 | 阿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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