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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ICU的男护士

时间: 2020-03-13 14:48:53  热度: 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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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亲眼目睹了一场不公平对待后,作为ICU里的一名男护士,急切地想要辞职。没想到,后来相继发生的事,又燃起了他内心的热情。本文为作者采访,为表述方便,以第一人称写成。

ldquo;哎,你怎么就做了个护士,嗯?一个一米八的大老爷们……”初入行时,在好友们的聚餐中,总是会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也许是想借此活跃一下气氛,在座的个个脸上意味不明,期待着我能说几句“洋相”,好快活一下吧。

罢了。当一名男护士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拿来调笑。

1992年7月,我出生在湖北省孝感市。父母以前均是国营电工厂员工,下岗后改行做贩卖灯具的小生意。我家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温饱有余。高考结束后,父母都希望我能学医,不会有失业之虞。在填报志愿时,不知是听了哪个所谓“有经验”的叔伯几句话,说护士这个行业好,我就稀里糊涂地填上了护理这个专业。

没想到,最后真被录取了。

当时,我们的护理系共录取了200多人,分成三个班,加上我,总共也就四个男生。大一还没到一半,其中的两名男生通过四处求人,转了专业。大一末期,另一个男生见转专业无望,以身体不好为由,办了退学,回家来年再考。

我,就这样成了当届仅存的一名护理系男生!

系主任唤我去办公室,攥着茶杯语重心长地跟我说:“男护士,那是非常有市场的,护士也是个救死扶伤的崇高职业嘛!”我看着他嘬了一口茶,舌头把嵌到牙间的茶叶剔出来,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我的手。

他是从哪里听到我想要转科的风声呢?我一边纳闷,一边捏紧了手里的转科申请,收拾好表情,装模作样地保证一定会完成学业。

事实上,系主任的话没错,医院的男护士就是“吃香”。男性本就在体力上胜过女性,诸如物资搬运、患者肢体挪动等体力活,一个男护士顶好几个女护士。所以,当我还在实习时,当地的几家三甲医院的护理部便跟学校通气,一定得把我“留住了”,不可放到省外。

就这样,当我的那些女同学们还在到处递简历面试时,我就已经被一家大医院“预订”了,只等我顺利通过资格考试,就可上岗。

可能工作来的很容易,我去医院报到后,并不是那么的喜欢。工作繁杂、琐碎,每天没完没了的跑腿不说,还总不被人待见。加上我是个男护士,碰上护理女病人时,我还要额外打起精神。

我打起了退堂鼓。后来,在父母的劝说之下,我好歹坚持完了一年的轮岗期。轮岗期结束后,我被分到ICU,也就是电视剧里常说的重症监护室。

ICU收治的都是几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患者,出于治疗环境需要,一般也不能有家属陪护,他们的吃喝拉撒全靠医护人员来完成。

所以,我们的护理工作,不仅仅只是治疗,还要兼顾患者的日常,工作量剧增。医院有规定的上下班时间,但几乎没到点下过班。若是赶在下班前收治了一个危重患者,不仅即将下班的人不能按时下班,还要将接班的同事提前叫来帮忙。

ICU不同于别的科室,因为总会在这里上演人世间的生离死别。见惯了死亡后,有的人会越来越麻木,但更多的则是逐渐变得充满耗竭感。

我在ICU里干了不到半年,就受不了了。虽然我是个大老爷们,可当一次次目睹那些鲜活的生命,在我面前悄然而逝的时候,我还是非常难过,情绪有时几天都调整不过来。

一次,正好由我急救一个工伤事故的男孩子,他的头骨都被砸得陷进去一般,早就没有了脉搏。但我还是坚持伏在男孩身上按压,连续按压了快三十分钟,脸上的汗多得都挂不住眼镜。我干脆把眼镜扔到一边,继续按压。

家属已经接受男孩子回不来的事实了,哭着劝我:“孩子,好了,好了,尽力了,尽力了,谢谢,谢谢你。”我假装听不到,我不想放弃,继续按压,边按边小声又有力地说:“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我的脸从胀热到冰冷,就要坚持不住时,护士长一把把我拉开,自己上去接着按压。我一下子脱了力,站立不稳,倒在墙边,眼睛直盯着躺在那里的男孩。他却丝毫没有生还的迹象。

我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他还这么年轻啊,我想救他!我想救他啊!”

这种“无能为力”感,总在冲击着我的内心。有时,尽管专业知识和临床经验一直在理性地告诉我,这样的人是救不回来的,应该节约医疗资源,把它给更需要的人。但我就是不想放弃,想救人。

真相是,很多人我都救不了,很多家属的脸,我都不愿面对。我承认我有些心理脆弱,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可问题并不因为我的逃避而不存在,反而以更为残酷的形式,挑战我的耐心,和对这份工作的坚持。

护士这行讲究“传帮带”,我初入ICU时,带我的师傅是升哥。升哥其实是个美女,为了每天能麻利点出门,她把头发剪短,省去了梳头的功夫。为了方便,升哥天天都是一身运动装,像个帅哥,风风火火。熟悉后,我们这些经升哥带出来的新护士,都敬称她为升哥。

升哥的妈妈,一直患有心脏病,就住在我们医院的心内科。

一天,心内科突然通知我们,准备接收一个病人。

来的时候是晚上,升哥正好跟我交班,还跟我调笑:“要是我妈送来了,你可要努力呀。”升哥的笑容后面透着明显的不安,我故意大声“呸呸呸”,说:“瞎说什么呀,阿姨好着呢。”升哥笑着,下楼走了。

没想到,送来的还真是升哥的妈妈。

阿姨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意识,大家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进行抢救。两班人轮流上,终于在后半夜,勉强把阿姨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但是,阿姨一直处在昏迷中,能上的手段我们都用上了,负责抢救的医生也不敢离开。满头大汗的值班组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跟升哥打个电话吧。”

升哥立马赶来了,没有时间难过,换了衣服,立马加入到我们的队伍里。阿姨的情况反复,升哥一直说:“我来吧,我来吧,你们去休息。”

我知道,升哥这个时候很害怕,护理阿姨的手,一直在抖。最后是组长上去拉住升哥,让本就连轴转的她回家休息。升哥口罩缝隙里升腾的雾气,把她的眼镜蒸得白蒙蒙一片,眼里分明是忍着泪,通红。

升哥回家后,组长把护理阿姨的工作交给我。我不敢懈怠,一直在旁边守着。第二天早上,阿姨稳定了些。副主任来了,还带着一个实习医生。他上前看了看阿姨的情况,对着我说:“来,拔管,我看看情况。”

我讶异地抬眼看了看他,鼓起勇气说:“这个病人还没有拔管的指征,现在拔……”“我说拔管!明明稳定了,还浪费资源?我做什么要你指导?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他突然很严厉地呵斥我。而那个实习医生,一直把手插在兜里,满脸调笑地望着我。

这个副主任不常来科室,年资摆在那里,我不敢反驳什么,但我还是说:“她是升哥的妈妈,您再看看……”“什么妈妈不妈妈,哪个升哥?公立医院的科室里还敢搞论资排辈?”说完,他用手一指旁边的同事:“你来拔!”

同事只好慢慢把阿姨的管拔出来,阿姨一直没醒过来,虽然情况稳定了,但拔管对病人是很痛苦的,她的脸一直在抽搐,分明是痛。副主任看着,还一直在念叨:“真不知道你操作怎么学的,毛手毛脚。”

还好拔完管后,阿姨并没出现明显的反应,血压呼吸还很稳定。副主任把我们赶到一边,把那个实习医生叫到跟前,神情突然变得和颜悦色,一边指着阿姨,一边对着实习医生在讲解什么。

我明白过来,他是拿升哥的妈妈作样本,跟自己的学生讲课呢!

我出离地愤怒,就算阿姨的情况稳定下来了,也不能这样吧!我扭头就要去护士站,一定要将这个情况告诉主任和护士长。拔管的同事拉住我,说:“你别冲动,阿姨还住在这,再说现在很稳定,你别把事情搞复杂了。”

两个人在里面没待多久就出来了。副主任带着实习医生,看到我们一直守在一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当,他用和缓的态度,轻声跟我说:“我看了看,可能还是要插上去才行,再插上去吧。”

我跟同事不敢再耽误,忍着愤怒和委屈,把阿姨的管再轻轻插上。

阿姨最后还是走了。

在经历了拔管后的三天里,阿姨经历了两次突发心力衰竭,第一次我们抢救过来了。第二次,无论我们怎么努力,还是没能把阿姨救回来。阿姨患病多年,身体早就不堪重负。虽然我们知道阿姨的去世只是早晚的事,但这次不必要的拔管,多少会对阿姨有所影响。

升哥家里人来的时候,有的哭得呼天抢地,有的默默流泪,但最可怜的还是失去母亲的升哥,瘫坐在病房的门口,捂着脸,指缝里都是压抑的哭泣声。我们谁都不知道怎么上前安慰。

第二周,大交班。结束后,主任跟我说:“你到办公室来一下。”我们进去的时候,主任、副主任、护士长都在里面。他们坐着,我站着。

护士长拿着一本病历,对我说:“19床的病人记录是你负责的吧?”19床是升哥的妈妈,阿姨的住院记录都是我记录的,我说:“是。”

副主任当即打断了想再发问的护士长,对我说:“你把那天拔管的记录销掉,之后的记录你按照时间改一下,就是这个事,你去吧。”他这是要像打发叫化子那样,把我打发走吗?

但我可不能就这么出去,改记录可不是个小事,没有正当理由、不走流程,获得家属同意,改记录等于违法。我盯着副主任的眼睛说:“拔管是您叫拔的,我如实记录。如果要改,得您拿出理由跟材料,说服家属,你怎么说,我怎么改。”

他可能没料到我敢这么说话,气得站起来指着我:“你还……”

这时候,主任按住他,对我说:“这个管拔不拔,对病人的影响都不大,我们这也是怕惹出纠纷。”

我这才听明白,副主任看到阿姨最后还是走了,知道“拔管”属于不当操作,怕升哥的家人看到病例后,以此为由来闹。

我的心里除了愤怒、害怕,更多的是悲哀。我一言不发,拿着阿姨的病历出去了。下班后,我找到升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原以为她会大怒,但是升哥却安慰我说:“你改吧,我没事。”我急切地说:“升哥!他们这样……”升哥按着我的肩膀,眼泪滴下来,边哭边说:“我知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我妈再怎么样也回不来了,你改吧。”

我直起身,想再说两句话,升哥却拦着我,尽管她已哭得快不能自已,但仍然努力地平静自己,跟我说:“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着,我妈走是早晚的事,你犯不上。”说完,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头低下去,不想在我这个晚辈面前,哭得那样狼狈。“真的,你犯不上,别犯傻。”她再次强调。

升哥回来给阿姨办手续时,科室里几乎人人都知道记录改过,但没有一个人提这个事。主任跟升哥说,把她调到接待站,不必再在ICU吃苦受累,但升哥没答应。

我追问升哥,此事为何就这样算了?她跟我说,她妈妈走后,她也想过要和副主任撕,或者去和医院闹,但这样一来,从上到下,又将会是一场大风波不说,她妈妈的遗体也会因为要取证而不得安生,更何况拔不拔管,对她妈妈的影响也无法考证。莫若不打扰,让她妈妈入土为安。

话虽如此,也许是不想看到副主任,也许是无法面对ICU,因为她在这里亲手送走了她的妈妈,升哥最终还是辞职了。

升哥辞职后,科室立马从外地调了一个跟升哥差不多资历的人进来。我看着这个人戴着升哥之前的员工号码牌,突然觉得,在这里干得真没什么意思。

危重病人,我救不回来。带我的好老师,却受到了同事医生这样的对待。工作量还这么大,我真是心灰意冷,下定决心辞职,要逃出这个让我感觉压抑的ICU。

我将辞职报告打好,递给护士长,等她签字。

护士长说:“你人年轻,又机灵,将来有大好的前途,你再考虑考虑一个月吧。”辞职流程要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之前,我还是要好好上班。我暗自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好好把这一个月上完,上完就走。

就在我递上辞职报告的第四天,又是我值夜班。妇产科打来电话,让我们赶快做好准备,准备接收一个刚刚手术大出血的产妇。

人送来的时候,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几乎没有力气说话。我跟另外一个同事把她从担架车转到床上,准备离开去拿一床厚点的被子给她时,她突然使劲抓住我的白大褂下摆。我回头看,她的嘴巴轻微嗡嗡地动了两下,我没听清,尽力把耳朵凑到她嘴边,终于听清楚了她说的话。

她说的是:“孩子好吗?”我的眼睛霎时有点酸,把她的手拍了拍,轻轻放回被窝里,对她说:“放心,孩子好得很,他跟他爸爸都在门口等着你。”

产妇的运气很好,发现及时,手术也很及时。我和几个同事精心护理了她三天,她的情况就稳定了下来,可以转到普通病房。转科的时候,她的老公带着孩子一起来看她。她其实还有些虚弱,但非要从床上坐起来,她让老公抱着孩子,自己坐在一边,然后拉着那天护理她的几个同事,特地叫了我,要跟我们照一张相。

她说:“是你们把我救回来,我的小孩才能有妈妈,我无法想象我的小孩没有妈妈的情景。谢谢你们,真的太谢谢了!”看着她那发自内心的感谢,以及微笑中带着泪光的神情,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齐整地拥在一起的幸福模样,我心里多日来郁结的压抑不知为何,竟然一扫而光。

我突然隐隐觉得,这份工作也不是没有意义。

下楼的时候,正好遇到护士长。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护士长,你说,见惯那么多生死,好多时候都无能为力,是什么支撑着我们这样的医护工作者,一直在岗位上坚持下去?”

护士长可能没有想到我会用这么文绉绉的话问这样一个文绉绉的问题。她笑着回答说:“工资呗!”

但我没有笑,我是真的有些困惑。见我是真心在问,她也收拾住表情,说:“很多学校护理专业的毕业生毕业后,不少人会选择从事其他行业,那些真的来做护士的,很多在头两年就离职了。但留下的,几乎都是干了一辈子。”

她停了一下,突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楼梯很长,她已经有些喘气:“因为呀,我们是学这个专业的,我们在这里,有人需要我们。”她停下来休息了一下,盯着我的眼睛,说:“因为有人需要我们。”

那一瞬间,一股职业的神圣感陡然在我心里升起。

不要笑我情绪化,每一个接触ICU不久的护士都会遇到这样的心路与波折。可能我的运气不好,进ICU才半年,接触的大多是一些让我压抑和痛苦的案例,加上我又比较敏感,所以受到的冲击难免有点大。

好在,从那次大出血抢救过来的产妇开始,我一点点地调整了情绪,在后来的工作中,我和同事们一起努力,也救回不少人的性命,逐渐拼凑起我那时的玻璃心。

然而,真正促使我下定决心,并把辞职报告要回来的缘起,是在那个月快结束、我在值夜班时,手术室突然通知我们,赶快准备好,马上要来一个病人,16岁……

作者 |  走水  职业  护士

编辑 |  阿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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