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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擅告别

时间: 2021-01-25 17:23:34  热度: 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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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癌症,已经到了末期,每天抽胸水、输营养液、止痛,周而复始。早晨,睡意蒙眬中,冰冷的钢针就插进爸爸体内抽血。床位旁的记事板上,护士夹上爸爸这天的输液单,这是爸爸一天的生活主线。在病房,所有人穿着同款的病服,服从同样的作息安排,他们都失去了身份、财富感、背景,唯一具有识别度的是各自的病况,这也是他们交谈的主要内容。

爸爸有点烦躁,对我说:“我想回家。”他大概是想念他养在阳台上的鸟——那是他为外孙女皮皮养的鸟,每天,皮皮放学后,都会和鸟说会儿悄悄话。他想念那个连棉芯都露出来的破沙发,还有那台落伍的旧电视——常常突发故障,需要一种家人方能掌握的技巧才能打开。

他想念自己可以任意起床、睡觉的空间,更准确地说,是那种自由的空气。

去医生那里探问,医生说:“回家?他随时都会猝死。”这是实话,脱落的癌组织已进入血管,形成癌栓,一周内,爸爸已经心梗过两次。

我自己也不能适应任何一种纪律下的生活。我五岁的时候,爸爸给领导送礼,开后门把我送进了厂部幼儿园——那是全市试点的全托幼儿园,条件极好,当时甚是热门。我妈特别高兴,临去前一晚,用红线在我所有小衣服的领口上,绣上我的名字,歪歪扭扭的针线,像简笔画一样。我去的第一晚,在小铁床上辗转难眠。半夜我不敢去尿尿,直到憋得膀胱胀满,才匆匆跑去。仓促中,袜子都被尿湿了,我就穿着湿袜子睡到天亮。爸爸来看我,我就一直哭,我说:“我想回家。”爸爸飞快地帮我办了退托手续,用二八自行车载我回家了。我坐在车子的大杠上,如鸟出笼,快乐无比。

可是这次,我却没法带爸爸回家了。

癌魔侵犯了爸爸的胸膜,它像跋扈的蒙古大军,沿着淋巴和血管,四处侵犯。爸爸的胸水,抽得越来越频繁,化验找出癌细胞之后,医生说胸水不需要抽了。为了省下一次性水袋的钱,医生让我们直接用管子将胸水接到尿壶里,然后再倒进马桶冲掉。

我看着马桶,突然有种无力的愤怒。爸爸的生命,就被这么冲进下水道了,和无数的生活垃圾、排泄物一起。

想起我怀皮皮时,每一个生命萌发的细节,我都牢牢记在心里:那次我用试纸查出怀孕了,但还不敢相信,一直到B超找到了孕囊,我连裤子都没系好,就冲到走廊里,找老公分享喜讯。整个怀孕期间,我一直害怕皮皮会离我而去,结果皮皮发育得特别好,十二周就有了心跳。赵医生把听筒放到我肚皮上,屋子里响起一个拍球一样的声音。赵医生说:“这孩子心跳真有力,一定很健康!”这句话在剩下的孕期里,给了我巨大的心理安慰。有一天睡午觉,模糊中感觉有人在推我。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是胎动。这是我这一生最美的身體感受。

每个生命来临的时候,那一点点的生命迹象,血肉生长的进程,都让我们雀跃欢喜。可是,当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还给大地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都擅长欢迎,却不擅于告别。

爸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容枯槁,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爸爸最大的心愿还是回家。我们想了很久,征求了医生的建议,给他抽了胸水,打了止水针,带他回家住了几天。爸爸几乎不能进食,整天躺在他的小床上昏睡。他醒来的时候,眼睛看着坐在他对面看电视的皮皮,然后笑起来。这就是他最幸福的事了。晚上,妈妈给爸爸炖了鸽子汤,爸爸吃不下。他躺在床上看着皮皮喝,然后坐起身,捞出鸽子腿给皮皮吃。爸爸一定要我们一家人去饭店吃顿饭,十分钟的路,来回都得坐车,因为他站不住。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告别聚餐。

我们又把爸爸送入医院。车子穿过拥堵的市区,爸爸素来话多,每经过一条路,他都要念叨这是什么路,以及这条路和他之间的故事:曾经的同学住在这里,那里有个欠他钱的负债人,等等。司机很烦躁,我坐在前座上,想哭,这是爸爸最后一次看这些街道了吧。以后,他要住进医院,在一架一米宽的小铁床上,对着某个能看到落日的窗户,一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喊着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听来,这是他在同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城市告别。

爸爸病危之后,我女友劝我提前准备后事,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比如墓地要预购,寿衣得预置,尸体一僵硬,就很难穿了。我突然明白,死亡,不是空自嗟叹的审美意象,它由无数个结实的事件构成,躲也躲不掉。于是,我通知亲友,来看爸爸最后一次,他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不为润滑人际关系,只因为我们都不擅告别。

等到死亡真正到来时,却完全没有预想中的悲痛,而是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那天清晨,我接到老公的电话,他告诉我爸爸夜里去了。他和我妈给爸爸擦洗、换衣,送爸爸上了殡仪馆的车。我整个人都恍惚了,对皮皮说:“你外公走了。”皮皮似懂非懂。我知道该去医院结算、办理火化、销户口,可心里仍像懵懂孩童一样,完全不理解“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从清晨呆坐到近中午,我才起身去机械地办事。窗外大雨滂沱,桌上的一本《南宋建筑史》还翻在昨晚临睡前读的那页,杯子里的水凉了,人们陆续起床上班上学,一切秩序如常……我却已经是个没有爸爸的人。我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上坟山,臂弯好似被未冷的灰烬熨得发热,身上却给冷雨浇淋得寒气森森。出殡不许打伞,我躬身护住爸爸最后的温度。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给我生命的那个人,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带着一脚的雨泥,精疲力竭地回到家。皮皮羞涩地捧出八音盒,那是她偷偷准备了两个礼拜的礼物。她向陶艺老师定了盒芯,自己画了设计图,用软陶捏了个生日蛋糕状的八音盒。在身心俱冷的深秋雨夜里,我们母女依偎着,她把“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一次次放给我听,我慢慢地觉得暖和了……爸爸被飞快地推出告别厅,两扇铁门在我面前粗暴地关上,我拼命大喊“爸爸,一路走好”,喊声飘散在殡仪馆黑暗的走廊中,而我,还留在光明之中,努力生出羽翼,庇护着稚弱的生命。

我想,这才是告别的喻义:每一个离去的人,都让我死去一部分,同时又生出新的部分。我将携着新我努力前行,认真地过好每一日,让沉淀在我生命中的你,像云层中隐隐的星群,闪亮一次又一次。

再见了,我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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