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难以安身的爱啊
之前读过《罗丹的情人》,一直对卡米尔·克洛黛尔的际遇坎坷心怀唏嘘,但是这次读她的书信选,才慢慢把注意力重心转移到一些外围的,非情感因素的东西上。其实对她的心智干扰最大的,不全是罗丹空泛的甜美许诺,更是一个时代对女人从事雕塑业的限制和苛求。这本书信集里的灰暗气息,有点像塔可夫斯基和丽芬斯塔尔回憶录,就是一个不能与世妥协,不够甜熟圆融的艺术家,生存的艰辛,以及一根纤细的神经在重负之下,日益崩溃。塔可夫斯基的回忆录里,也是一张又一张,焦头烂额的账单。
罗丹的信也有几封:“从今天,1886年10月12日,我只有卡米尔·克洛黛尔这一个学生,我将竭力保护她,永不再收别的学生,以免被干扰,像她这样的天才是罕见的,从现在起,我们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她就是我的妻子。”“我注定要认识你,我那黯淡的存在才能在喜悦的火中燃烧,因为你,我的生命得到神性的那部分。”那年卡米尔只有二十二岁,法国最杰出的雕塑家臣服在她脚下,自称她最坚贞的崇拜者,守护天使,在罗丹的斡旋下,国家美术馆开始向她订购作品,如锦前程就在目下。
之后的通信开始由爱恋的火花,变成激战的硝烟,卡米尔搬离罗丹的手臂半径,自行创作,并婉拒他上门,因为所有人都说这个女人不过是凭着美貌和肉体,剽窃了大师的笔墨。在那个对女人非常苛刻的时代,要么附丽于大师,做个甜美的小玩意,廉价的缪斯,要么就与之分庭抗礼,卡米尔很不识趣地选择了后者。1898年二人决裂,国家美术馆的订购迟迟不能兑现,卡米尔甚至没有一件出门穿的布裙,这之后的所有信件,不论发向亲人、朋友还是画廊老板,主题几乎只有两个字,就是“借钱”,甜媚的,恼羞成怒的,乞怜的。这些齿啮性的小烦恼,一点点锈蚀了健康的神经,她开始多疑,患得患失,最后恶化成被迫害妄想症。
到了1913年,她从窗洞里被强行拖出,穿上束缚衣,押往精神病院,这一关就是三十年,她被永远地剥夺了创作的权利,直到死。“整个冬天我都没有暖和过,连骨头都冻僵了,我患了严重的伤风,我有个女朋友,被发现冻死在她的床上,这太可怕了,而这样的天气在这里还有七个月,我想回家。”有一张卡米尔在精神病院的照片,一个失神的老妪,支离破碎的脸,这样一个硬骨峥嵘的女斗士,在被关押了三十年后,也只能像条狗一样乞怜“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吧,做女仆、清洁女工,怎么都行。给我一间堆煤的小屋子就行了”。
她丰盛的爱都盛放在那些雕塑里,她的屋子里,都是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雕像,难怪罗丹看了以后惊呼:我的雕塑在赞颂生命,而你的却是在歌颂痛苦。罗丹对她的爱里,很大成分是相惜吧,她在精神上完全可以与他抗衡,互动,互解。罗丹临终前,来到卡米尔的青铜像前,一遍遍地抚摸着,哭了。不仅是作为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杰出的同行,她震撼了他。从这点来说,她未必没有成功之处。
最打动我的信,却是她在精神病院写给弟弟的那些,在霉湿低矮的破屋里,她用指甲刻下了弟弟每一任外交官职的地点和起止日期。母亲把她扭送到精神病院,妹妹窃取她的财产,情人背弃她,美术馆拒绝她,铸工勒索她,收税官欺凌她,他们让她害怕极了。只有弟弟,始终不渝地爱着她,就是这爱也无法与卡米尔的爱抗衡——参加卡米尔最后一次展览时,弟弟不愿与姐姐见面而偷偷离去,他觉得这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癫狂姐姐,实在让人丢脸,她的关爱太过激烈而让人不适。和罗丹一样,他无法回应那澎湃而盛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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