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我,美丽的女孩都是笔直的
小学有一阵子我跟“笔直”较上了劲。因为母亲告诉我,美丽的女孩都是笔直的,假小子的生活是时候告一段落了。
她说气质女孩不会像我这只刚出笼的小鸡一样满场乱扑腾,她们目光笔直,脖颈笔直,走起路来绝对不会内八字。仿佛生怕我不信,母亲抬起手指了指舞蹈房里领舞的女孩,说:“快看这个小姐姐,她连脚尖都绷得笔直。”
我趴在舞蹈房的门口,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到了站得笔直的女孩子。她的脚尖绷得笔直,在空气中上下摆动,轻柔地拍打着一束笔直照射在她白色裙摆上的阳光。她的裙摆颤动着,我的心也有了一丝颤动。一个渴望被美麗、渴望关注的少女是那样容易降落,你给她钦羡的眼神、温柔的鼓舞,她就会直起身来跟着你笔直地前进,不在乎会不会被路上的藤蔓绊倒。不得不承认,这份“笔直”如同糖果一般诱惑了我。
于是,我开始像收集七彩糖纸一般收集着那些“笔直”。
我不会再将拖鞋穿反,因为听姨妈说那样会让我变成内八字;我不会驼着背坐在马桶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偷着读《雾都孤儿》,而是听老师的话,笔直地坐在书桌前朗读课文;我也不会在雨后提溜着空水瓶弯腰在路边找蜗牛,而是乖巧地拉着母亲的手,一边陪她在笔直的林荫道上散步,一边背诵诗词,却不再注意氤氲在湿润空气里的青草香。
一个人的时候,我忍住了出门和小伙伴绕着花坛狂奔的冲动,告诫自己要像爸爸告诉我的那样——“女孩子要坐有坐相”,我不再瘫坐在地板上观察自己手心的纹路。就如同收集了五彩缤纷的玻璃糖纸不是终点,要把它们展开、铺平、叠齐才不算辜负这份努力一样,那些从细碎时光里收集起来的“笔直”,必须渗透在时间的边边角角,必须将环绕耳边的提醒放在心上,把“笔直”一直保持下去。只有这样,母亲才会为我这个“清丽而优雅的女儿”感到骄傲,我才会拥有和领舞的女孩一样可以捧住阳光的梦幻裙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笔直地坐在地毯上,拿着课本在地毯上缓慢地滑动,似乎看见自己在舞蹈房里优雅地跳舞。
我不记得这段收集“笔直”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但我逐渐发觉做个美丽女孩的生活实在乏味,小聪明毫无施展之地,为了保持笔直,我错过了好多有意思的事情。我的心里因为这些“笔直”变得有点空落落的。
后来,应该是一节活动课,我学习二胡的琴房被占用了,上课地点换到了那间舞蹈房。我提着对我而言略显沉重的木头琴盒,尽量把背挺得笔直,跟在母亲身后。舞蹈房的门被打开,一股沉闷的气味蹿进我的鼻子,甚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臭味。我犹豫了一下走进去,老师正在挨个打开窗户通风,突然间,我看到老师身旁的角落里有一个黑色的大布袋,无精打采地倚在墙边,袋子的拉链只拉了一点,袋口处露出蒙着灰尘的、让我魂牵梦萦的白色裙摆。
我感到心里的失望快要漫出来了。我静静地注视着那个裙摆,想把心里的那些失望装进袋子,暗自祈祷最好能把那灰蒙蒙的裙摆一起装进去。
一个周一,所有人都在操场上参加升旗仪式。我和其他几位大队委分头去各个班级检查卫生,打完分后,“国旗下的讲话”还没结束,他们提议说去小卖部“扫荡”一圈,这个时候去买零食完全不需要排队,多幸福啊。
我捏着一袋跳跳糖跟大家告别后往自己的班级走去,边走边用牙齿撕开跳跳糖的包装袋,仰起脑袋一股脑倒进嘴里。满足地走了几步后,突然看到高年级语文办公室的门口站了一排学生,其中就有那个舞蹈房里领舞的女孩。她依旧站得笔直,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土气的校服外套里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格子纹的小裙子,像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我嘴里的糖在舌尖炸开,女孩旁边站着一个很严肃的女老师,老师的整张脸拧在一起,表情阴沉得可怕。
我不敢停下来,心跳得扑通扑通地经过那些被罚站的学生,听见那老师吐出了一句日后想起来无比清晰的话:“没带就是没写。”
这还没完,老师继续说:“老师不反对你课余时间参加一些课外活动,但是学习是第一位的。”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嘴角向下,一副马上要哭的表情。“老师反复强调了,不要把时间都花在穿着打扮上,不要和一些男同学打闹嬉笑。”老师又说。
“你说你没有打闹嬉笑,就算是他们给你递纸条,你也不应该搭理。”
“跳舞只是一个兴趣爱好,你不要搞错了。”
老师越说越生气,但是我已经听不清楚后面的内容了,也看不见女孩的表情。我想她一定是哭了。我嘴里的跳跳糖没了动静,在舌尖悄悄地融化,我无精打采地回到班里自己的座位上,隐约觉得心里有一根丝线冒出头来——女孩绸缎般的哀愁里的一根丝线。
原来做一个美丽的笔直女孩不仅无趣,还很辛苦。
那些让她收获了羡慕、告白、赞美的“笔直”,也会给她带来嫉妒、批评和误解。为了这份“笔直”,要丢失的不仅仅是恣意的日子。我耷拉着脑袋斜坐在椅子上摆弄着文具盒里的直尺,望着教室窗外的藤蔓出神。
一把直尺,在桌上、在地上、在空气里、在水里都是一把笔直的尺子。而一条藤蔓,在细雨中垂落,在微风中摇曳,在水塘上漂浮,甚至可以在烈火中燃烧。
我不要保持笔直,我选择做一条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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