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冰心_____李保平
白雪冰心
那天晚上的月亮真的是好,透明纤细的月光映照着的天空一种墨蓝的颜色,黑黝黝的山峰也就越发显得高耸挺拔,还有了几分峻峭。从宝兴县城出发已经是晚上的8点多钟了,同行的宝兴财政局同志告诉我到夹金山下硗碛镇,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行程。路是土路,但不是想像中的艰难,也许完全是陌生的,时间还是觉得有些漫长。宝兴出来的时候,汽车的发动机声音就有些不正常,师傅临时整了一下,说到了硗碛再说,可就在距离硗碛大约只要10多公里的地方,那汽车再不动弹了,师傅下车看了一下告诉说,什么管子破了,我们只得下车,等候师傅修车。
还好,汽车正好是停在了一个藏家的门口,藏家的主人是一个很热心的小伙子,看我们的汽车坏在那里,便打出了火把,出来帮忙。他家里有辆农用车,对于修车也不是外行,他拿出修车工具和管子等一些物件……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外行既不要在那里看热闹,也不要瞎帮忙,弄不好还会越帮越忙。我独自一人离开他们,沿着一条被月光照亮了小路,朝着山谷里那条湍急的河流走去……
四月,成都平原上的油菜花已经谢了,气候明显有了初夏的感觉,而在这里,海拔已经过了2000米,尤其在这样的山谷里,依然有了几分寒意,出来的时候,我尽管临时加了一件羊毛衫,可山谷的尖厉的冷风还是吹得我浑身发凉。
父亲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和几万红军一起向夹金山方向撤退的,不,比今天这个晚上的风一定大许多,也一定冷许多。因为那是在12月,而且据我看到的宝兴县志记载:1935年冬天当地大雪不断,异常寒冷。当时,从宝兴到硗碛就连这样的土路也没有,有的只是沿着河对岸山崖处开辟的一条简易的栈道,栈道上挂着白花花的冰茬子,汹涌的河水冲击着岩壁,发出巨大的轰鸣,水花飞溅在父亲的身上,打湿他的衣裤,很快就冻得硬邦邦的。只有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可是对于这几万红军战士来说,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胜利到失利;从“打到成都吃大米”那激动人心的口号,摧枯拉朽地攻城拔寨,几乎已经看见那肥沃的成都大平原到无奈溃退回到这样的山沟里。战士们的步履是沉重的,但是比步履更加沉重的是他们的心灵。队伍尽管已经是筋疲力尽,但是撤退依然是有序的。可是大家习惯了在这样的行军中的歌声、口号声没有了,就连战马的嘶鸣声也消失。有的只是那枪枝相互碰撞声和士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成为了连长的父亲,他们连在百丈关战役里,没有在主战场,伤亡相对要小一些,可是还是有人牺牲和挂彩,连里几个重伤员大家轮流抬着,轻伤员都顽强地紧紧跟着部队,队伍里偶尔有人滑倒,但是很快就爬起来,继续跟上了队伍。后面依然不时有敌情传来,他们不能够有丝毫的怠慢,必须加快速度,甩开敌人。
回顾那场红军在长征中进行的最大的战役,讨论在某个局部的得失已经是没有多少意义了,因为他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动的一场错误的战役,当然这以后还被明确了这是一条错误的路线。毫无疑问,这最后的一条,也是致命的,它就是一座大山压在了许多像父亲一样四方面军的战士头上,一压就是一辈子。
汽车在那位热心的藏族小伙子帮助下修理好了,马达的声音重新在寂静的山谷里响起,其实距离硗碛已经不远了。月光下面的硗碛镇显得黑黝黝一片,在经过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以后,我们开始上山,听和我们一起宝兴的同志说:我们晚上是安排在一家藏族民居里,而且还有一次篝火舞会,不过时间太晚了,可能这样的舞会是看不到了。说老实话,我本来就对于这样带有表演性质的舞会没有多少兴趣,因为任何快乐和欢笑都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尤其是像藏民族这样的篝火舞会,如果连这样的快乐都成为了表演,为取悦于金钱、权势或者他人的好奇,那真的是一件好不幸的事情。
夜,已经很深了。我独自一人走出了我住的藏房,这是一栋有三层建筑的藏楼,每一层,都有一个很开阔的平台,站在平台上,我这才发觉我们住的地方是在一个半山腰上,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树林,发出一阵阵轰鸣的涛声,远眺过去,在皎洁的月光下面,是那清晰可见的山峰和皑皑的白雪,沟谷里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音。
是啊!好多年过去了。这涛声依旧,月光依旧,雪山依旧。
必须承认这样一个历史事实,从大巴山里出来的红四方面军对于整个红军长征的胜利是有着特殊贡献的。1935年5月,红四方面军先到达了夹金山下的达维镇接应中央红军,那时候的中央红军按照朱德的话说“是一副没有肉的骨头架子”。对于中央红军的到来,在父亲的记忆里,四方面军的官兵那种热情和兴奋完全是发自内心。在当时的《红星》报就报道了父亲所在的红三十一军战士们一次筹集的慰问品“衣服495套,草鞋1386双,毯子100床“等等,这对于已经离开了根据地,物质同样匮乏的红四方面军是非常难得可贵的。红四方面军细致到了根据自己在运动战中炊具容易丢失的经验,专门派了一批连炊事员带上粮食、盐巴、炊具补充到了中央红军中。父亲回忆说:当时的红一方面军行军打仗根本就没有带干粮袋的习惯,而四方面军早在大巴山根据地就有了这样的习惯,从这以后的红军、八路军到解放军在士兵中每个人必须带上自己几天的干粮的做法,最初就是源于四方面军,这对于在当时物质紧张,后勤供给无法得到保障,又要开展运动战、游击战的共产党军队来说,这一创举是有着非常重大意义的。更加令人感动的是,红四方面军考虑到中央红军的兵员损失比较严重,还特意调拨了3800多人充实到了中央红军里面,这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下,足以可见红四方面军上下的真诚和善意了。
然而,与红四方面军的无私支援和真诚感情相比,中央红军里的一些人,尤其是上层领导首先就表示出了一种成见。在索尔兹伯里《长征——前所为有的故事》一书里,就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有位红军战士,由于看见四方面军的马长得膘肥体壮,忍不住就夸了几句,毛斥责道:别羡慕那些马!”
夹金山下会师的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的首领人物张国焘和周恩来有过这样一段很有趣的对话。张国焘走到了周恩来的面前问:“你们有多少人?”周恩来反问:“你们有多少人?”张国焘说:“我们有10万。”周恩来则回答:“我们有3万。”尽管这以后,在记录下这一段的对话时,周被冠以为机智,而张则被责为野心,但是就事实上来说张国焘的回答显然更加接近于事实,而周恩来却是夸张了许多。
在由杨尚昆的夫人李伯钊和陆定一合作的那首纪念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会师的歌曲更是意味深长,这首歌有这样4句歌词:“一个英勇善战,不畏艰难;一个腹有良谋,运筹帷幄……”李伯钊对此还专门作了解释:头两行是写四方面军的,后两行是写一方面军的。
夹金山下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会师以后,产生了重大的分歧,到了1935年的秋天里,毛泽东带着他的寥寥几千人以红军抗日先遣队的名义从巴西出走,留在川西的红四方面军虽然南下在百丈关受挫,但是在次年,也就是1936年的4月在川西的甘孜接应了贺龙等人,完成了在长征历史上同样具有战略意义的——甘孜会师。
萧克将军在他的回忆文章上是这样写道:“当我们到达了蒲玉隆那天,后面还有近百人掉队,四方面军立即派出数十匹马接他们回来。他们又给我们大部分同志打了毛背心,还从理化、瞻化、甘孜送牛、羊给我们。”
由此看来,如果没有红四方面军的无私援助和大力支持,中央红军和二方面军是根本没有力量完成长征这样的战略转移的。
历史的云烟早已经消失在无尽的时空里,作为这样一个大的事件其实它并不需要我们非得作出什么结论。尽管人们经常说苍天有眼,人心有秤。可是在目睹着这那么多不真实的、重重叠叠的雾瘴,我要说:苍天有眼却无语,人心有秤却无量。
不管怎样,当我在面对这样一段历史的时候,心里实在感觉到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抑。
次日,天明。尽管昨天夜里还是晴空万里,明月如镜。在我走上那屋子的平台时,迎接我的已是细雨霏霏,轻雾缭绕。昨天夜里在月光下还清晰可见的雪山已经完全掩映在了一片云雾之中。一切变得朦胧起来,迷离起来……唯有我在昨天夜里感觉到模样有些狰狞的那些古松柏,霍然间显得是那样的挺拔、峻峭,我忍不住用手小心地抚摩着它们粗壮、刚烈的躯干,随着那来自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怀念,我的思绪再一次漂游到了父亲的身边。
红军撤离到了夹金山下的硗碛镇,当时的情况已经是很危险了,敌人的追兵和担任掩护任务的红五军已经接上了火,激烈的枪炮声不时的阵阵传来。而横亘在父亲和他战友面前的夹金山露出了它恐惧、狰狞的面目。前面两次翻越夹金山基本上都是夏天的六、七月份,山上的积雪要少许多,道路也要好许多,在这样的冬季,依照当地老乡的话,要翻越夹金山基本上是没有多少可能。可是对于父亲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其他的任何出路了。他们能够做的只有是迅速地翻越过夹金山,进入道孚、炉霍地区,才能彻底摆脱敌人的追击。
这一切对于百丈关一役挂彩的1000多伤员来说,面临着的是更加残忍的打击,总部终于不得不下令遗弃全部的伤员。
谁也明白这是必须的选择。
父亲记忆里的那一幕,肯定是不堪回首的。每次讲到翻越雪山,对于大雪山的寒冷,大雪山的缺氧,以及我童年时,对于翻越雪山的时候红军下山坐滑梯一样的兴致,父亲从来不谈,一说起大雪山来,父亲只有这样一句话:“太惨了!太惨了!”直到了暮年的父亲只要谁在他的面前提及到雪山,他还是忍不住老泪横飞。
是的,谁也无法想像出几万个真正的男人在一起失声嚎哭、生死离别的情形。
好多年以后,张国焘的警卫何福圣在他的回忆文章里记录下了这一人世间最悲壮、最惨烈的一幕。
“已经开始登山的红军战士不忍离去,不断地回头注视着山脚下密密麻麻或躺或卧地上的一大片伤员,那是他们亲密无间的同志、生死与共的好战友呀!他们之间甚至有亲兄弟、亲父子、亲姐妹。
我们的政治工作人员全部地留着眼泪,百般安慰伤员,尽量让他们安心:如敌人有杀害伤员的行为,要他们团结起来据理力争。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哭了。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王树声、许世友、李先念……也和战士们一样的流泪。数万名军人的哭声惊天动地,震撼着冰雪覆盖的夹金山……”
王树声将军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讲述那样的惨境,也是悲痛地写道:“那一刻,山哭了……”
站在我所在的位置望去,天空呈现的是一片惊惧而悲凉的乌蓝色,浓厚的云团死死压在皑皑的雪峰上不肯离开,就如同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大海上的惊涛一样,肆虐地翻卷着,我仿佛又听到了几万个士兵与农夫那悲戚恸哭。
尽管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记录那段历史的时候,经常出现的是“辉煌”“传奇”“英雄”这样的字眼,其实在我的骨子里对于那以暴力、残忍的方式扼杀了许多鲜活生命的历史有了一种恐惧和惶惑。我之所以如此认真地寻觅和固执的叙述年轻的父亲和他的同伴们,是因为冥冥之中我经常能够听到许多与父亲一样的农夫与士兵的呻吟和吼声,在我心底里真真切切地希望能够读懂那快要有一个世纪的血写的“天书”。
位于山坳里的红军翻越夹金山纪念碑,在云雾的笼罩下,显得湿漉漉的,山坡青松翠柏上滴落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山下的硗碛镇的木房子,像积木一样有序的排列着。白花花河水奔腾着,这几年硗碛镇基本上是没有建新房子,因为中国的一家大公司华能电力开发公司即将在这里兴建一处水力发电设施,山谷里的硗碛镇就要面临着迁移,一旦大坝建成,积起的大水将淹没这一切,改变这一切……世间万物产生与消逝都有其自身的规律,这肯定也有仇恨、悲伤、当然也有亲情和爱。世事变迁,命运莫测,岁月覆盖,翻然醒来,好像已经是百年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放纵自己的矫情了。假若让时间和空间都忽然停滞,我所选择的时代未必是今日之太平。
历史总是让人在无可奈何中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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