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金槽
老梁湾白浪翻滚、怪石嶙峋,山怪川怪风水怪,而最怪的是,自古以来男人扎堆的险恶所在,住下了雁秋母女。雁秋初来,女儿长翎还小。老梁湾水里走的是成群结队的木排,山上住的,自是靠木排吃饭的人。
净水不静
这年夏天,吃排饭的壮汉本来一心一意地等着木排到来,等着木排遇险。一双双眼睛盯着水面,谁也没注意,一个年轻女人何时悄没声地来到身后。大山大河间,壮硕男人中,这个女子好似格外娇小,她搭的窝棚也小,背上襁褓里的小娃娃三下五下挣巴,两手终于解除束缚。粉的,更是小的。
男人们看着这双小手不顾母亲的劳作,兀自朝着欢腾的河水欢快摇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就在这当,雁秋屋里起了炊烟。
净水不静,放排是死里求生,一代代放排人听命于江河摆布,多少人有去无回,多少次排毁人亡,都说,有一分主意也不当木把——但这世上,总不乏一分主意也没有的人——看净水上从春到秋不绝如缕的木排就知道了。在净水上漂流的日子里,数不尽的满是艰险,老梁湾正是其中一道关卡,距离净水另一端的渡口仅有十多里,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
山里的春风最先吹到水面,冰层开化的炸裂之音如果发生在山谷间,就多了咆哮的意味,这时,放排人把苕条浸泡得柔软坚韧,编成绕子,准备穿排。
净水源远流长,水量丰沛、径流众多,净水上游是如海的苍山,苍山披绿,层峦叠嶂,多的是上好的木材,人们将木材采下,编成木筏,筏子顺流而下,人们管放排的排夫叫木把,激浪、旋涡、暗流、礁石……直到净水另一端的渡口,待价而沽,交易的场面热闹异常,不仅木材交易火热,还有劫后余生的木把们,将在上岸的这段时间里,开始报复式的鲜活人生。
不赌不嫖不是木把
不赌不嫖不是木把。
金槽就不赌不嫖。如果,不是遇上这一局。
金槽年纪很小就上了排,还拖槽,金槽没有父亲,苦难的母亲没等到孩子长大就累垮了,金槽为养家,为给母亲治病,当上了木把。
放排在苦寒地面,渡口是花锦世界,江上舟摇,楼上帘招,花间清酿,红烛罗帐,赌场和窑子紧盯着木把,或者说木把刚落到手里、虽说不菲却是以命相抵的银钱。这些人胜算大,大就大在木把风餐露宿的身躯,朝夕戒惧的精神,以及死里逃生的狠喜。有不少人,本可以不必再趟净水,可就是在渡口的赌局上,落得精光。甚至有人欠下赌债,就押上下一年的放排生涯,葬身水底的可能,又加大了一分。
金槽年轻,心智倒坚定,钱财收好,吃食简单,绝少逛荡。
木排送到渡口,木把们往往走陆路返回,也有一部分人会应东家的要求把放排工具带回,物件放在槽子里,木把在岸上拖着槽子原路返回。这趟差不比放排凶险,只是很苦,届时已是秋天,岸上秋高气爽,水中寒气逼人,肩和手是硬硬的老茧和累累的血痂。放排人靠风和水的脾气活命,一路信奉神灵,越是无常,越祈求吉祥,人们觉得“金槽”是个讨喜的好名字。
拖槽的木把,是木把中最没主意的人。渡口短暂休息几日,金槽要拖槽回去了。
这一次放排,风浪不小,排上的兄弟还折了两个,九死一生到渡口,木材卖了好价钱,东家也并未全昧了良心,结账时给每个人都多加了一成。金槽采买些日用,放在槽子里,而给弟弟、妹妹扯的布料,还是揣到怀里。
金槽在布料行左右拿不定主意,这一次,他想给两个妹妹各做一套新衣过年,选好料子,又拿不定身量,这时,老板拾了一块石子扔出去,随即是打在瓷器上的脆响,两人的眼神抛过去,迎来一束机警的目光,“你看有没有这个小叫花子高!”
金槽心里一凛,虽说是惊涛骇浪里翻滚几遭的人,却暗自纳罕,叫花子是个女子,坐在门前的街边上,的确就和大妹相仿,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的目光,眼睛看低处,低到门前的砖缝里,射出的眼光不是黯黯低垂,也不是凛凛寒光,而是虚空的掠过对方,留下一分戏谑,一丝审视,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抵达到比房檐还远些的地方。
金槽第二天要走了,不由得想起葬身老梁湾的两位兄弟,每次回山,金槽都问问同来的木把,有没有东西或者有没有话要带回家。木把在赌场扎堆,兄弟的牌桌前比平时还热闹,这次的筹码分明是个活人。金槽一抬眼,迎头碰上布料行门前的那道目光。
跃上房檐的目光现在完全委顿了,是看不清前路的气馁,木把遇上木排起垛就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目光似乎停在金槽的身上,金槽很清楚,这样的目光根本无处停留,她并没有看到自己。
金槽坐上了牌桌,竟起了一叠声的欢叫,今天这赌局,不寻常。
赌资须得很丰厚。
纸牌一人一手,输赢各自不同。新手手气冲,金槽赢得了这姑娘。这一次的欢呼简直是鬼叫,金槽起身要走,被人按下了,“小弟怕是不懂规矩,没有赢一把就走的道理。”金槽摸了一把钱,朝牌桌轻轻一放,拉上叫花子,走了。
出了赌场,姑娘和金槽一前一后走了老远。金槽说:“你是自由身了。往后好好保护自己。”姑娘没说话,一直跟着金槽。
金槽说:“我明天就回山里了,你也去讨生活吧。”
金槽说:“我日子过得苦,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金槽说:“我都不知道,明年秋天,还能不能到得了渡口。”
姑娘一直没说话,跟到客店,又跟到河岸,又跟着槽子。
金槽狠着心,绷着,也不说话。拖槽是把子力气活,身板如钢铁才可挨过净水的浸泡和涤荡。一天当中,腰和腿早晚挂着冰碴,正午汗气蒸腾。姑娘帮衬着金槽,话不多,眼活络,心灵巧。姑娘神态平和,金槽却总是想起石子砸碗那天遇到的目光。
半个月后,姑娘坐进槽子里,水清水稳让金槽拉着,水浊浪大二人合力拖槽,这样的景致极为难得,比天涯沦落的二人结为夫妻更难的是,祖祖辈辈木排上,就没有过女人。
金槽不是不向往柴米夫妻的夯实自在,更不是不贪恋这女子的秉性样貌。但金槽深知,放排规矩大,但凡多一个人,是万万容不得女人跟着。
近乡情怯。怯在一场势在必行的分别。
离金槽家很近的石羊汀亦是一处险滩,虽说不同壁立千仞的老梁滩,也足以让不熟悉的人措手不及。这一早,姑娘起来时,金槽正望着河水发楞,姑娘默默支灶做饭,饭得了,姑娘端来槽上吃,金槽默不作声,没动筷。姑娘径自吃了饭。
一顿饭功夫真长,看她吃完,金槽跳下去解缆绳,姑娘看看平静的水面,没有动身。金槽拉开绳子,没有扛在肩上,而是用一把棹把槽子奋力朝江心一送,只一棹,槽并未走得太远,然而还没停稳,就颠簸着朝下游狂奔而去。
金槽看见姑娘在槽上晃了晃身,一屁股跌坐在槽里,越走越远了。
石羊汀水面,文水武水齐头并进,文水缓,武水急,一线之间水流速度截然不同,辨石认水是木把的基本功。金槽望着水面,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好一个长翎鸟
放排千难万险最怕莫过于起垛,受水流冲击,一根或几根木材撞向山石,卡入石缝,一瞬间就可排毁人亡,即便没有这般凶险,木排被水越推越高,危险也随时降临。这节骨眼上,最用得着的,就是挑垛人。老梁湾吃排饭的人里多是挑垛的高手,挑垛和木把就地议价,说成后,挑垛人手持铁棍,跳入水中,双脚灵活地在翻滚精湿的圆木上跳跶,眼睛则瞅准起垛的那根,挑棍一别,千钧之力,伴着巨响,成则欢喜,败了,有时还要搭上挑垛人的性命。
雁秋在窝棚前垦出一片菜地,平日里,帮着吃排饭的壮汉洗涮缝补,有时遇上起垛,整个排队都停滞不前,雁秋则为他们张罗吃食。
长翎渐渐长大了。长翎经常坐在水边的怪石上看水鸟,有一种鸟通身灰褐,专爱在风浪当时振羽亮翅,是一种睥睨,一丝专横,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
长翎贪看风浪中的搏击,母亲指给长翎看,太阳如果恰好斜斜地照射,鸟羽就显出一层柔和的光泽,尤其是翅膀上的那一双长翎。长翎不禁兴奋:“妈,我就是长翎!大浪头里的长翎鸟!”做娘的好欣慰:“这水鸟忒勇敢,识得风浪,不惧风浪,越是风口恶浪越翻毛,不是寻常性子,更不是等闲本事。”
长翎喜得击掌叫好,雁秋的目光逆流而上,虚晃了展翅的水鸟,走的很远很远了,远到净水上游,远到石羊汀。
无论水面何等光景,雁秋安静的带着长翎过活,老梁湾吃排饭的男人们习惯了雁秋的手艺,也敬重她的为人。有的人遇上心里不痛快,偏爱找雁秋絮叨一会,不见得拿得出办法,但总能给人一种慰藉,一丝熨帖,还有一些数不清道不明的平静。雁秋成了老梁湾不可或缺的山民。
直至,雁秋埋在了在老梁湾。
是夏,不知是哪的东家走了一趟大排,头尾互不相闻,排排相连延绵出几里地,一幅木排在老梁湾起了垛,势头不好,风浪也急,这厢挑垛的不敢贸然出手,那边价码一路看涨。排队驻扎在了老梁湾,这是老梁湾的大收成。
老梁湾全体动员,挑垛的、参谋的、卸货的……前一阵有山民猎下一只野猪,炎炎夏日,大家把野猪肉湃在崖下的溶洞里,雁秋带着长翎下去取肉,给客人做饭。
处在喜庆氛围中的老梁湾男人没想到,就像悄没声的来一样,雁秋又悄没声的去了。再见时,雁秋的尸首在几十里外的河滩被找到了。正是丰水期,人们猜测,雁秋在崖下失了脚。
长翎不见了。一个女子就这么走失,实在令人担忧,老梁湾的男人们水边山上找个遍,不见长翎。
雁秋下葬了,和她谜一样的过往都埋在了老梁湾,这里的男人们为之立碑圆坟,碑是一块木板,仪式也是简略。
在净水的下游,在老梁湾,男人们为雁秋默哀。
在净水的上游,在金槽的老家响水村,金槽娘不在了,弟妹渐次长大,出嫁娶妻,各自成家,好也罢赖也罢,金槽熬出了头,如今却还放排,这对孑然一身的金槽来说,似是出于惯性了。
从去年入秋时回到响水村,村里的良子娘就一直打听儿子的下落,等了一冬也没有消息。良子也是木把,其实放排到渡口时,金槽眼见着良子日日呆在赌场里,这话,告诉不得良子娘,金槽答应,下趟走排,必定打听出良子的下落。
这一季,金槽又到渡口,拿了工钱,就去赌场找良子。
几家赌场打听下来,金槽明白,自己很难再找到良子了,却还是找,金槽想,还是找遍为止。这日的赌场照旧是人声鼎沸。金槽径直朝最热闹的赌桌探看,刚要打听,只见桌旁立着一个姑娘,细看面目,悲切,也狠辣,正由着赌徒们叫加码。
金槽想,自己又要赌一场了。
赢了这一局,在不知疲倦的喝彩和叫骂声中,金槽周身袭来前所未有的松垮,这个在周遭赌徒眼中铮铮的汉子,其实此刻他搏击风浪的身子骨变得轻飘飘,飘摇得如同急流里的孤单小舟,注目它的人,只看到飘摇,而它却一直颠簸。
自打石羊汀一别,多年来对结束漂泊的向往在这一刻瞬间发酵,他想,或许今天再入赌场,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再次在赌场相逢的女人。
金槽不想再放排了。只要这女子愿意。
金槽走出了喝叫谩骂的赌场。夜风习习,这一股尤其令人瑟瑟,金槽不禁起了寒战。他似乎看到前头一盏灯,幽幽的光明宛如取自月亮清辉。
不得不出手
响水村的良子娘感到绝望。
从去年上秋等儿子,今年等金槽。
谁也没等来。
村里人唏嘘,金槽是全村最忠厚仁义并且有了快20年放排经验的木把,每年早早拖槽回村,纵有一身风尘,每受请托,必会尽心竭力。
良子娘眼睛快哭瞎了,她已经决定拿好纸钱到净水边,望江给儿子哭上一哭。她不知道,要不要也顺道祭奠祭奠金槽。
这是放排人的又一层难处,在死这个问题上,也比不入土为安的人。放排人有这样的讲究,终究是葬身水里,到水边祭奠,好叫这孤苦的魂魄早点上岸,早得往复。
如果良子娘祭奠了金槽,那也真是白费力气,金槽死在岸上。
深秋了,河水寒凉沁骨。
有人看到一个拖槽的木把,在一个黄昏把槽栓在崖下,却不料,这个木把竟倒毙在老梁湾一处僻静的崖上。人们判断,他身旁方圆十几米之内的地上布满的重叠麻乱的脚印,正是来自此人。
他一圈圈走得筋疲力尽,大家伙为雁秋垒起的坟头,生生被他踏平了!
男人们像雁秋初来时一样面面相觑。一个小伙子失声道:“这不是,鬼打墙么,是雁……雁秋的魂魄吗?”人们齐刷刷沉默地看向他,他不敢再出声。
跟了金槽一场,算是雁秋多年来漂泊日子里的一场短暂安顿,石羊汀一别,雁秋漂泊还是漂泊,总归成了自由身,她将栖身之地选在老梁湾。他担忧老梁湾的艰险,也看中老梁湾高耸的,可以俯视水面的山崖。
在高耸的山崖之上,雁秋在漫长的岁月里曾一年两次等候金槽,一回是放排到渡口,一回是拖槽回山里,无论排走得顺与不顺,每每在远处注视着在渡口赌场救下自己,又在石羊汀撇下自己的木把金槽,看着他身上总也拂不掉的风霜,看着狂风浊浪时他任由撕扯的身躯,看着波澜不惊时他沉默寡言的背影。呆立许久,雁秋总会呼喊女儿长翎,雁秋想让女儿也看看她的爸爸金槽。她不知该怎样告诉女儿,她只好叫长翎朝水面上看,看好脾性、好本领的长翎鸟,长翎有时生气:“娘!今天水上分明没有长翎鸟啊!”
单方面的守候已旷日持久,不动声色是雁秋的本色。
金槽一辈子就下过两次赌场,分别为了两个苦命的女人。
而这一次,埋葬在老梁湾的雁秋不得不出手了。看一眼,再看一眼心目中勇敢刚毅的长翎鸟吧,于是,在渡口的赌场门前,决定结束木把生涯,要拥有一个家的金槽看到前头似乎有灯盏,不由分说,他向那光晕而去。
老梁湾的人们看着横在木把身上的,雁秋坟前的木碑,要说重新立碑,按说需后人操办,说到这后人,大伙又迷茫了。
老梁湾的人哪知道,去哪找这沦落到赌场,被充做筹码的长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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