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一辈子卦,算不出人心
前 言
这是发生在我父亲的朋友、我的“师傅”老董身上的事。事情发生时,我还在念高中。
这些年,老董的经历一直让我如鲠在喉。历经一年有余,我将事件前前后后的回忆重新搜集并验证了一番。落笔和收尾,都沉重无比。
也许生活的本真面目就是如此,但希望我们仍能为善的伸扬而欢欣鼓舞,为恶的得逞而痛苦不平。
1.
我爸跟算命先生老董结识,是15年前的事情。
在我们这个中原地区的小县城,一条南北街贯穿城区。往南或者往北多走几步,就是城乡结合部的土路了。而迷信和科学之间的界限,就像乡村与城市之间一样模糊。很长一段时间里,“算命”这个行当也的确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推四柱、看八字、占吉凶、寻阴阳宅、升学加薪、婚丧嫁娶、开市乔迁……这个行当涉猎颇广,名气大的先生得善男信女们吹捧,久而久之,在十里八乡就如同神仙在世一般,日子过得也相当滋润;不济者就如老董,能力一般水平有限,占吉凶本事不高,看阴宅胆子不够,最拿手的也就是看相起名。整日守着一间小小店面门可罗雀,在如此广阔的市场中,也不过就是堪堪挣够三餐的嚼谷而已。
老董和我爸的相识算是机缘巧合。
2004年我家买房的时候,我爸去看房,路过老董租的那间小房子,门口极低调地挂着一块蓝底白字、锈迹斑斑的铁匾——“科学起名馆”,当时我上小学,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学名,也许是某种心理暗示,我爸一脚迈进店里,跟老董聊了几句才发现两人原来是同乡,小时候在乡下住的大院只隔了几步路,算得上是一门邻居。
知道我爸是来看房的之后,老董立马指出,他的小店对面有套单元房5楼的好宅子,自己如果有钱,一定会把那套盘下来。不久之后,我家就再次和老董成了近邻,站在新房子5楼的阳台上,总可以看到老董坐在街边昏黄的阳光里眯着眼发呆,手边是一杯浓茶。
2.
没多久,我就从老董那里得到一个正式的学名。
这时候,老董已和我爸成了不错的朋友,他看过我的八字,回到家里翻了几天的旧书,斟酌再三,提出了几种方案,最终和我爸妈一起,为5岁的我敲定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现在想来,我从老董那里得到的,除了一段段有关他和他那间小小的“科学起名馆”的记忆,就只剩下这个响亮又怪异的名字了。
老董个子不算高,脸上的皱纹沟沟壑壑,全然不像是个不到60岁的人。下巴和脸颊上的胡须总是剃不干净,和他四季如一的短发一样,是花白的。老董说话轻声细气,从来没和别人发生过什么口角争执。衣着虽旧,但很整洁,打理得十分板正,像个退休赋闲的老知识分子。
老董的店面很小,没有窗户,分成前后两间。临街的前半间摆着桌椅,贴着星图,墙上画着八卦方位和五行生克图谱,以及两面落款年代久远的锦旗——那是老董偶尔算准了两卦,事主送来还愿的。后半间阴暗安静,摆着一张破床,老董的家在离城区十几里的乡下,每天早晚他都会骑着一辆老式横梁的“二八加重”凤凰牌自行车来回奔波,这张破床可供他午睡或小憩。
大部分时间里老董是没有生意的,或是躺在里屋打瞌睡,或是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和其他算命先生不同,他从不主动揽客,都是坐等客来,自有一份老派“知识分子”的矜持和随和。进到老董店里的顾客,不是街坊四邻,就是不知哪阵风吹来的“有缘人”。
算命者,一多半功夫是在嘴上——与其说是算命,不如说是观人猜心——差不多每个算命的都有一套颠倒黑白的嘴上功夫,经常是藏七说三,留有余地。可老董没有。老董嘴拙,报完八字,就自己冥思苦想,算得的结果也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来人,基本不考虑来人的心情脸色。这对他的生意当然是有害无益的,但老董却乐得自在,全然不记挂在心。
每次难得挣得了钱,他就去临近的熟食店买些炸鸡皮拌饭吃——他最喜欢炸鸡皮,香、油大、便宜。
真正意义上的“家”,老董其实并没有——从年轻时做起这算命的生意开始,足足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在那个乡下院子里,他有的也只是两间红砖小瓦房,院落破旧、灶台冷清,算不得真正的“家”。
我大伯家也在乡下,那时候每次去大伯家,我总会跑到相隔不远的老董的小院子里,好奇地看这看那。老董一如既往给我讲着那些他遇到过的精灵鬼怪的故事。高兴时,就坐在墙根,晒着太阳哼着小曲。我至今还记得老董唱来调侃自己的《光棍歌》:
ldquo;光棍乐,光棍乐,
光棍是高高山上麻一棵。
不管老,不管小,
自己吃饱全家不饿,
自己穿暖全家暖和。
hellip;…”
十几年过去了,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但偏偏关于老董的点点滴滴,我总是记得很清楚。在幼时的我的眼里,老董当真是一个无牵无挂、修仙访道的世外高人。
3.
在算卦这项事业上,老董无疑是失败的。比如,当2013年夏天那场大暴雨来临的时候,老董完全没有“算”到这场大雨会给他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变化。
2013年,我刚上高中,暑假回大伯家住了一段时间。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夏天格外闷热,整个天地间好似都没有一丝风,大伯总说,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日子一天天过,老董每天都在傍晚6点多从城里回来,骑着他那辆凤凰二八加重,进了家门,打开小小的白炽灯,在昏暗的灯光下开火做饭。
漫长的夏季里,老董的伙食单调,那段时间,极少有人愿意踩着热得冒烟的街道去他的“科学起名馆”,老董也不得不暂时放弃对炸鸡皮的追求。每天晚上回到家,在房前的小菜园掐两把青菜、煮一包方便面,就应付了一个人的晚餐;或是手擀捞面,没有臊子,只用蒜汁浇白面,整整一个夏天蒜味都在老董身上萦绕。
入秋那天夜里,沉闷的天气终于憋不住了,像是卯足了整个夏天的劲儿,下了一场持久的暴雨。大伯家旁边那条干涸了许久的河渠转眼间就被填满了,雨点使劲打在玻璃上,砸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雷声很快也跟来了,天彻底地黑下来,只有紫色的闪电撕破浓厚的黑云。
这场整整下了一夜的暴雨,给老董的生活带来了一个极大的意外。直到后来,听他和我爸聊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我仍旧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紧张。
老董家里没有电视,他也不用手机,一向在晚上8点多就睡了。那天夜里2点多,老董早已睡熟,却在一片风雨声中隐约听到一阵阵砸门声。他家的院子在庄子的最外围,按道理不会有人深夜来扰。可是砸门声一直不停,老董这才警觉起来。
犹豫了好一会儿,老董才终于下床打开院门,“扑通”一声,门外倒进来的竟然是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接近昏迷,孩子哇哇大哭。这可把老董吓得手忙脚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他在院子里淋了会儿雨才反应过来,连拖带拽把一大一小两个不速之客弄到了屋里。
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在这样的天气里,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老董面前,无数个问号和惊叹号塞满了他的脑袋。一阵手足无措后,本着救人要紧的决心,老董还是把女人和小孩安顿在自己的小床。女人面色蜡黄,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体温也正常,看起来像是很久没吃东西的饥馁模样。老董去厨房熬了一锅大米粥,乍着胆子一勺一勺地喂。女人的肚里“咕咕”作响,缓了好一阵,脸上才慢慢有了生气,呼吸也慢慢均匀绵长起来,过了一会儿,竟是睡着了。老董就在外屋枯坐到了天明。
天亮后,老董破天荒地没有来“科学起名馆”开门营业,冷清了几十年的小瓦房里破天荒地传出了婴孩哇哇的哭声。年轻女子醒了,“扑通”一声跪在了老董面前,千恩万谢叫“恩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客套过后,老董才终于打探清楚了女人的来历。
女人叫小桃,原本的家离这很远。丈夫两个多月前喝醉酒,落水死了。处理完丈夫的丧事,一帮黑衣人上了门,小桃才知道死鬼丈夫生前为还赌债借了高利贷,这些年,连本带利早翻了几番,小桃不敢报警——白纸黑字的欠条在债主手里;她更还不起——债主天天来家里堵,人高马大的几个汉子日夜守在家附近。存折、首饰统统交出去了,最后甚至连户口本、房产证也押了上去,可还是差得远;娘家、亲戚家全都借遍了,亲戚们知道是欠了高利贷,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前几天夜里,见那些人喝了酒,小桃便抱着不到3岁的女儿,蹑手蹑脚冒险逃了出来。她没带行李,也没有几个钱,独身一人带着孩子,不敢投奔亲戚,也不敢在家附近停留,一路上几乎粒米未进,搭过车、也扒过货车,连着逃了三天四夜,终于支撑不住,在这个雨夜里撞开了老董的门。
老董和我爸说起这件事,已经是那场大雨过后好几天了。我爸的意见是,小桃身上终究还有几十万的债务,万一哪天债主真的又找上门来,老董难免要受牵连。帮个三五天可以,但最好还是尽早联系到她的家人,把人送回去。
一向温和的老董却发了脾气。他说小桃好不容易脱离虎口,也没有隐瞒什么,万万不能再把人送回狼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知人难处非但不帮,还推人一把,这是不仁不义。”
这老汉固执地和我爸争辩,甚至想要用玄学的观点来证明自己决定的正确性——他为小桃母女起了一卦,得了“山火贲”的卦象。山火贲隐含着喜气盈门的含义,老董当时就断定母女俩留在他这里,一定会平平安安、时来运转。
我爸就坐在老董对面的椅子上,听着他长篇大论,叹了口气,“随你吧。”
4.
小桃就这么在老董家里暂时安顿了下来。数年过去,每当说起这件事,我仍有一种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感袭来。“弱女被欺落难,江湖义士相救”,这是以前只有在戏本和演义里才会出现的老套情节,但当时它就那样突然地发生在我的身边,实在让我有一种“古人诚不我欺”的感叹。
小桃和她女儿的忽然出现,让老董忙碌起来。有了三张嘴的晚餐,绝不是一碗蒜汁浇白面就可以潦草对付了的。按着老董的意思,小桃还没有脱离危险,虽然离家远,但外出做工还是很有可能被债主发现,最好不要轻易离开小院。在这之前,老董只能把养“家”的担子全部扛了起来。
这一年,老董已经58岁了。临近花甲,他又重新把“科学起名馆”的牌匾漆了一遍,高高挂在店外显眼的地方;晚上关门也晚了,加班加点、抖擞精神等待顾客上门。
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女娃,在老董的小院里进进出出,村人的闲话也起来了。携女投奔的年轻女子、孤身半辈子的算命先生,加上两人如此悬殊的年龄差,种种神秘莫名的元素到了村里一众闲人的口中,很快就发酵出了许许多多个版本的故事。
在种种版本的故事里,老董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或是老来偷腥、晚节不保的伪君子,或是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更有甚者认为,老董这些年来不声不响攒下了丰厚家财,对内假装穷酸,在外风流无限,小桃只是他无数笔风流债中的一个债主,如今这是找上门来要过日子的。
而小桃在各个故事里的角色倒是出奇的一致,不管对老董身份的意见有多大分歧,但论及小桃,所有人都一口咬定,她一定是个轻浮的拜金女子——看上去30岁还不到,跟小60岁的老董凑到一起,还有个几岁的“女儿”,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有一种可能——无非是小桃贪恋老董的家财罢了,虽然这个老头外表上看起来着实潦倒。
小桃的女儿自然也成了议论的对象,村里不少中年妇女很快就完全不避讳地开始为小女孩的眼睛、鼻子、嘴巴到底是像老董还是像小桃多一点而争论了。
小桃人生地不熟,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很难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但老董作为当事人,却也只能保持沉默。
骑着破自行车在村口见到游荡的闲汉时,仍然刹闸停车,不理会对方讥诮的调笑,温和地寒暄两句便推车离开;回到自己的小院里,总要警惕地回头瞧一瞧,而后紧锁房门,早早关了灯。他还是怕债主听到风声追上门来。
严防死守、处处提防,转眼,小桃母女就住了小半年,债主一直没有寻上门来。小桃母女二人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小姑娘一天天长大,老董给她起了一个漂亮的名字——秋阳。
除了在命理上高度符合小女孩的生辰八字之外,这名字也有另一层含义:立秋那天夜里,娘俩就这样进了他的家门。所以,“秋”字是必须要有的;女孩命格偏阴柔,“秋”字又有萧瑟之气,就选了“阳”字来调和。天高气爽,晴空万里,秋天的阳光下是丰硕的果实,有着一股麦香的味道。
过去,老董总以给我起的响亮名字为傲,自从有了“秋阳”之后,我的名字就只能屈居第二了。这老汉总是用诗一样的语言一遍一遍地给我爸解释着这个漂亮的名字,我爸就半开玩笑地说,算了半辈子卦,最准的卦象就是给小桃母女算出的平安卦;“科学起名馆”开了半辈子,最成功的作品就是给小桃女儿起的“秋阳”。就为这个,老董应该自己给自己挂一面锦旗!
5.
2013年冬至,紧邻着圣诞,县城里不少商场都在门前立起了高大的圣诞树。小桃的身体恢复了,风头也过去了,但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老董也没有让小桃离开的意思。他还是忙忙碌碌,风雨无阻地奔波在小店和家的路上。
圣诞那天上午,老董神秘兮兮地找到我爸,说下午要请我爸帮个忙——他在一家电器城看中了一台处理价的32寸液晶彩电,问过之后,电器城的师傅说因为生意太过火爆,没空帮他把这个处理货送上门,他想请我爸下午开车帮他运一趟。
我爸一口答应,问老董,这么多年手机电脑的都不用,怎么突然要置办个大件?
老董有点难为情地笑了,支支吾吾地说,秋阳3岁多了,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平时村里的小孩也不找她玩;小桃更不必说,外边风言风语不好听,平时也不和村里人来往。前几天,小桃有意无意地说起来,秋阳快要闲出病了,老董这才有了买台彩电给她俩解闷的想法。
只是苦于手里余钱有限,几天下来把几个家电卖场逛了个遍,才终于在城东找到一台别人退货回来、低价贱卖的“问题机”——这台机器的屏幕有点歪,顾客不愿意要,商场直接按进价甩卖。“屏幕不要紧的”,老董充满信心地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彩电给小院带来的一轮勃勃生机,“今天把机器送回家,明天我就找人接上信号,有画面、有颜色、能给她们娘俩解闷,就是好机子!”
老董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下午我爸开车带他去买彩电的时候,老板摇摇头——老董上午问价时没付定金,当天中午就有人捷足先登、把漏给捡走了。这让急匆匆赶来的老董大失所望,“上午跟你们说好了要留给我的嘛!你们做生意的不能言而无信嘛!”温和的老董这次真急了眼,一反常态,大庭广众之下和卖场老板起了争执。我爸赶忙上去劝,好不容易才把懊恼的老董拉了出来。
我爸跟老董说不要着急,他再想想办法。老董就蹲在卖场门口,他兜里的小布包裹着1200块钱,是他从钱匣子里一张一张数出来的、为了小桃和秋阳的惊喜而准备了许久的一笔巨款——在我爸的回忆里,那天天气已经很冷了,老董脚上的却还是他那双一年四季没换过的、土黄色的老布鞋。
老董的液晶大彩电之梦就这样破灭了。但没过几天,一台老式彩电——十年前的“大头式”老机器,还是来到了老董家小院的门口。
那几天,我爸四处打听,得知城区有家小宾馆关门歇业,正在处理一批老式彩电,赶紧联系了老董。老董直接现场结清了300块,挑了一台成色最好的机器搬上了车。
我爸开车把老董和彩电运回小院时,他第一次见小桃母女俩。让我爸意想不到的是,小桃并不似老董口中柔柔弱弱的样子。她一点都不怕生,自来熟、说话粗声大气,极热情地和我爸寒暄着,还问起我爸在哪个单位上班,倒是老董一度有些尴尬地立在堂屋门外。
ldquo;我就说嘛!小桃这女子不简单!抱着一个女娃娃扒车躲债,逃出命来,想想这也不是一个弱女子就能干出来的事情。”时至今日,我爸依旧说,这样一个颇为成熟、甚至有些泼辣的年轻女子,窝在老董一向安静清冷的小院里,始终让人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协调感。
扯有线、装机顶盒,三个人就这样迎来了最不一样的一个新年。老董的小院里有了人气和年味,他也终于在小小的彩电屏幕里第一次看到了花里胡哨的春晚。
6.
小桃从来没有来过老董的店。我爸跟老董开玩笑,说老董有技术,小桃泼辣敢干,还不如让小桃来当老板娘,这“科学起名馆”的生意肯定能日进斗金。老董大手一挥:“可不能胡说!女人家家嘛,不懂这些个门门道道!再说了,人家也有自己的想法哩!”小桃跟老董说过,老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她在外也不敢联系亲戚朋友,等风头彻底过去了,她想在这里找份工作,暂时稳定下来,照顾秋阳好好过日子,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老董自己一个算卦老汉——严格意义上说,也是一个无业游民——肯定是没办法帮小桃介绍工作的。后来,我爸再去老董店里闲聊时,老董竟有些扭捏地提出,秋阳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想请我爸帮忙给小桃在城里介绍一份工作。
老董知道,小桃不可能一直待在自己萧条破落的小院里,她开了口,老董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这个问题倒是让我爸为难了。他没有当即应承,也没有拒绝老董,只是说再等等。介绍工作倒是不难,但我爸其实从一开始就对老董一直收留小桃这件事持反对意见——即使眼下再如何风平浪静,但就好似一颗不定时炸弹,总是让人心里隐隐不安。
但随着时间推移,我爸的担心似乎完全是多余的——凶神恶煞的债主从来都只出现在小桃的故事里,在现实中从未有过一丝痕迹。暑假来临,我又回了一次大伯家,经过老董的小院子时,我见到了带着秋阳的小桃。
秋阳粉雕玉琢般,满院乱跑,正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小桃系着围裙在院子当中中气十足地吆喝着老董爬上爬下收拾屋子,见到我来了,她也热情地打着招呼,顺便问起我爸最近忙不忙。看她精干利落的样子,确实像我爸调笑老董时说的那样,“是个当老板娘的好材料”。
老董的小院也变了样子: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小菜园扩大了面积,窗台上摆上了几个花花绿绿的廉价花盆,种上了几样花草,厨房多了碗筷,灶台也干净了不少。
老董的两间小瓦房里,里屋是小桃母女俩的床铺,外屋是一张新的行军床——我到那天才知道,从去年夏天开始,老董就一直睡在这里。他雄心勃勃地和我描述着自己的规划:等到今年过年家电城搞促销了,就装一台空调,“彩电看上了,空调也要吹上,秋阳明年夏天就不用再受热了!”老董笃定地说着,“但是没办法再给她俩惊喜了,小桃是现在屋头管账的‘财政部长’!”
我这才注意到,以前挂在老董腰上的那串叮叮作响的小钥匙已经消失了,想来应该是交给小桃保管了。我暗笑老董,财政大权都已经交出去了,小桃应该很快就能晋升“老板娘”了吧。
可老董大概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们两个的最后一面。
7.
没能等到城里的家电城再次促销,这年冬天,老董却骑着他的凤凰二八加重,在隆冬的天气里倒在了离村子不远的乡道上。
2014年腊八刚过没几天,天下起了大雪,路上也结了厚厚的冰。秋阳在立春前一天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老董让小桃在家照看好孩子,自己披上老棉袄,跨上自行车去邻村的医务室拿药。
好不容易到了医务室,却发现已经关门。他顶着风雪直接去了县医院,急诊的大夫给老董拿了体温计和四支“瑞芝清”,交代老董先把孩子的烧退掉,等到白天路好走了,及时带来就医。老董用冻僵的手在一张纸片上认真地记着:“过38℃,用1支,过39℃,用2支,喝后蒙被发汗。”
这张纸片,后来是在他怀里找到的,里边还紧紧裹着四支退烧药。
那天在路上,老董大概摔了很多很多次,最厉害的一跤,是在回家的路上、离家不到2里地的地方。那是一个陡坡,老董摔下来后,自行车又在他身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过路的村人早上发现他时,他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在雪窝里昏迷了一夜,整个人只剩下心口有些温度。
秋阳的病好了,老董却瘫在了行军床上。他的腰严重受伤,又在雪地里冻了一夜,整个人元气大伤。医生交代需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我爸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其实依旧以为,年后就又能看到这个老汉每天雷打不动地来上班了。
小小的“科学起名馆”锁上了门,再次开门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六了,房东把老董的东西挪走了,锦旗摘了下来,铁匾招牌也撇到了一边。
没过几天,老董开了20多年的的“科学起名馆”成了一家足疗店,社区的大爷大妈们开始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地来泡上两个钟头的养生脚。他那小小的“科学起名馆”的蒸发是如此地迅速和不起眼,我这才知道,他以后再也来不了了。
腊月十七,我爸买了牛奶、鸡蛋和补品来到老董的小院里探病。他正半倚在床头看书,披着旧袄、盖着薄被,看起来还是十分虚弱。见到我爸,老董兴致高了不少,不顾屋里炭火已熄的清冷,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命理流年。
从小院出来,小桃急忙追出门,我爸以为她要说起老董的病情,但小桃却只是压低嗓子,急切地问起了几个月前请他帮忙打听工作的事情,倾诉自己和秋阳的种种坎坷时,甚至还抹起了眼泪。
小桃的这一举动让我爸颇为诧异——老董差点没活过这个年关,小桃还有这么多心思挂念找工作的事?我爸有些不客气地交代小桃,不要只操心自己工作的着落,照顾好老董的身体才是大事。小桃听闻,没有再多客套纠缠,收起眼泪转身进院,“咣”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年腊月二十九,老董走了。
8.
我爸去过后没几天,老董就得了重感冒。发高烧时,家里没有药,也没有人。小桃母女俩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没人知道。
那天大伯去老董家的时候,是想给他送点儿过年的羊肉饺子馅。当时老董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已是弥留,小桃和秋阳不知所踪。屋里摆设整整齐齐,老董的空钱匣子被丢在床边的地上——这些年,老董不用手机、也没有存折,给人算卦挣的那点钱,都放在里屋柜子的钱匣子里。大伯当时还心想,小桃是给老董买药去了吧?出门之前也不知道去隔壁找个人来照看一下。
过年的鞭炮已经零零星星地响起来了,但小桃和秋阳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们的离开就像当初的到来一样突兀。哪怕是在老董最后出殡下葬的时候,稀稀落落的送行人群里也没有这母女二人的身影。
大伯说,老董走的时候,嘴里一直断断续续地念叨着“秋阳、秋阳、秋阳”,其他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ldquo;这老汉平时给人起名算卦,人家给多少钱就要多少,从来不张口要价,光棍一辈子,能存下几个钱啊!”时至今日,聊起老董,我爸依旧无限感慨:“算了一辈子卦,这一卦实在是没算清,小桃这女子啊,老董是真没看准。她们母女俩是平安渡了一劫,却把老董自己的命给送了!一个算命的,想做善事不看人心险恶,只信他的仁义经,只信他的山火贲!到头来,算死了自己啊!……”
听着我爸的絮叨,我突然想起,老董有一次对我说起了他的“理想”——这个词从他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算卦老汉嘴里蹦出来显得有点可笑——那是2014年夏天,我和老董的最后一面。
那天我临走出门时,老董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拜他为师,我们师徒二人去深圳上海这样的大都市谋大发展,在那样的城市里开一家“科学起名馆”,肯定能多挣很多钱,还能带秋阳出去“看看彩电里的世界是个啥样”!
小桃和秋阳,就像老董自己做的一个梦。
后记
我家楼下的足疗店因经营不善,没多久就偃旗息鼓了,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托教所。每天傍晚,门里门外都是孩子们的叽喳笑语。
有时我站在阳台上,恍惚间还能看到那个算卦老汉在街边的夕阳中,摇晃着他花白的头,眯着眼喝茶的样子。
聊以此篇,告慰老董。
编辑 | 沈燕妮
林 中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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