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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不要讲得好像我女儿真的爱上了你一样，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一定是被你诱骗了。”苏美娥轻蔑地笑笑。
　　“就凭你也配。”桂阿妹不由分说，往小易脸上啐了一口。她的爱恨观一向很简单，从来不会遮掩。
　　小易并不恼火，反手打死了一只闯进车里来的山蚊子。在他的裤腿上留下一抹殷红的蚊子血。
　　“阿姨，你都多少年没有见过你女儿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怕是没有我了解。”他把胳膊枕在脑后，悠闲自得地望着外面崎岖的山路。
　　在他的指引下，苏美娥把面包车开向一处山坳，那里久无人通行，废弃的村屋上生满了蕨类植物。那些绿色的、毛茸茸的叶子从窗口里、裂开的门窗里探出头来，像深藏在此处的地精一样窥视着这辆闯进来的四轮小车。
　　“阿姐，这里吓人得很。”桂阿妹两手搭在车窗上，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她黏腻的刘海淌下来。
　　“你把晓舟藏到这里了？”苏美娥停下了车。
　　大雨没有带来一丝清凉，荒村之中更加闷热。烦郁的虫蚊在毫无人烟的古道上乱飞，苏美娥的腿上已经生出了大片的红色印记。
　　小易踢开那些已经酥掉的房门，向里面张望着。他说：“晓舟没在这里。但是那个要见我的人在这里。他知道晓舟在哪”
　　“人呢？人在哪？”桂阿妹跟在他后面催着。
　　“就在这里。刚才有警笛声，他藏起来了。”小易用脚尖指指屋角处缠成一捆的充电宝、电话卡以及废弃的旧手机。
　　地上还有几只空了的泡面桶，桶里被舔得很干净，连碎了的面渣都没有剩下。桂阿妹在屋里踱着步，失望地把它们一个个踩扁。
　　“你和晓舟，到底为他做了什么事情？”苏美娥压低了声音问。
　　小易不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阿姨，难道这些事，她从没有和你说过吗？比如——我们账户里的钱，她不是转移到你那里了吗？”
　　苏美娥摇着头，她从来没听晓舟讲过什么账户的事情。她甚至连万晓舟读书、结婚、生子都是辗转多人才知道的。
　　“她心里是怨我的。怨小时候我没有带走她。”苏美娥苦笑着，“我女儿的一切——我都不知道，都是要慢半拍才有人告诉我。之前我和她爸离婚了，她爸就把她抢走了，藏起来，不给我看。我把我的半条命都放在这个烧鹅店上，总想着攒了钱就打官司把姑娘要回来。她爸把她带走时，她才五岁，那样小，那样乖，头上有一条小时候从我自行车上摔下来留的疤。你知道吗？我女儿摔得头破血流，抱起后来第一件事是先问我，‘妈妈，你没有事吧？你摔到了吗？’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你说我哪里能真的放得下？到了她初中，我终于打听到了她的学校，我在校门口等着她，在人山人海里一眼就看到了我姑娘。可我走过去，她说，‘妈妈，你不要过来，算我求你。’”
　　桂阿妹听不懂话里的辛酸，只觉得这话说得好笑，怪腔怪调地模仿着：“妈妈，你不要过来。算我求你。”
　　小易盯着苏美娥看了看，长吁一口气，“你说的，和晓舟讲得不一样。你知道么？晓舟很怕你。”
　　“怕我？”苏美娥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带了自嘲的语气，“怕我做什么？我是打她还是骂她？”
　　桂阿妹还在拿腔捏调地学着：“是打她还是骂她？”
　　“阿姨，你做的那些事。晓舟都知道。”小易沉默片刻，微笑着说。
　　2.
　　“我做了什么事？你给我讲清楚，我做了什么事让晓舟怕我？”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翻滚的阴云让正午时分也带了些傍晚的意味。苏美娥像被这话施了定身咒一般，一直站在窗口，怔怔地想着。
　　桂阿妹冻得瑟瑟发抖，在角落里翻出一包受了潮的饼干，边吃边哼着一首谁也听不懂的《嫁女歌》。
　　“她的高考志愿——是你改的吧。你打破了窗户，翻进教师办公室，找出她的志愿卡，重新涂的。”小易淡淡地说。
　　“是老万让我这么做的！他从来不让晓舟见我的，但为了志愿的事，我总得出面做这个恶人！”苏美娥说得掷地有声，她从不后悔自己把万晓舟的志愿“植物学”改成了“会计学”。十八年前破窗进入办公室的那个夜晚，她认为自己是把那一叶摇摇欲坠的小船推回了正途，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是在改写女儿的人生。
　　“晓舟说，她和田哲走到一起，也是你的安排。”小易静静地看着她。
　　苏美娥抹了一把脸，“这个她也知道？”
　　“知道。她说她本来和田哲已经谈好了，等田哲出国进修后，他们就和平分手。她本来就没打算嫁给他……后来，那些匿名信、举报信，一封封地寄到医院办公室。田哲走不成了，她只好和他结婚了。她说她知道是你做的，她心里愧对田哲。”
　　苏美娥听着，往后倒退了几步，“嘎嘎嘎”地笑起来，笑得盘腿坐在屋角的桂阿妹一愣。她笑出了眼泪，沿着眼角的细纹横着流。苏美娥笑得泼辣、利落、有起有伏，活生生把这一片荒宅笑成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美食街。
　　“就为这个事？这个还叫事？”苏美娥问。
　　“还有别的。你做的，她都知道……”
　　3.
　　“阿姐，不哭了，吃饼，吃嫁女饼。”桂阿妹从背后抱住她，往她嘴里塞自己在废墟里翻出来的饼干。
　　“阿姐没哭，阿姐是觉得高兴。晓舟那样聪明，一定不会出事的。对不对？”苏美娥用手指拢着桂阿妹蓬乱的短发，话却是对小易说的。
　　“晓舟会不会出事，也只是周行长一句话的事。”小易把两手合在嘴边，先是学了一阵知了叫声，然后又学了三声鹈鹕鸟的声音，声音在雨里回荡着，很快就消失了。
　　窗外的青山淹没在水汽，来时的路早已看不清了，只能看到窗前如瀑的雨帘。
　　大雨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形在向他们移动。
　　他像野狗一样趴在荒宅门口嗅闻着，确定了小易的位置后，才飞速地奔过来。他一进来就抓住了小易的喉咙，用撕裂的嗓音问：“钱呢？”
　　苏美娥和桂阿妹面面相觑，唯恐小易就这样被掐昏过去。
　　闯进来的这个人披头散发，双目凸出，双脚赤裸，手上的皮tຊ肤已经看不出颜色，有泥泞，有草枝，还有被他自己抓下来的头发。
　　“周行长？”苏美娥喊了一声。
　　“钱呢？我问你钱呢？”这个疯男人对小易毫不客气，见他刚一起身，又是一脚踢了过去。小易肚子上瞬间留下一个满是污泥的脚印。
　　“人我带来了。钱，也不是问题。”小易抱着头，躲避着他的拳打脚踢。他明明比小易矮整整一头，小易却不敢反抗分毫，任由他发泄着怒气。
　　“人？什么人？我要人做什么，我要钱！”疯男人掐住了他的下巴，继续逼问，“钱呢？你他妈到底把钱转到哪里去了？我的船今晚八点发，台风马上就他妈登陆了，我必须得在台风来之前就走，我明天就要到澳门，后天就要去马来。你别以为能跑得了你，我上不了船，你那个情妇，老婆，儿子，一个别想活……”
　　疯男人说得唾沫横飞，他恨不得再给小易一个耳刮子，而他的手却被一只更有力、粗糙却柔韧的手拉住了。
　　“我女儿在你那里吗？”苏美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疯男人咬牙切齿，憋红了脸，却发现这只手，他压根摆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