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全文阅读

　　同平远侯夫妇寒暄时，忽然想到，我同沈佑曾有婚约，他父母本该是我翁姑，可我已经被指给北凉和亲，这般突兀相见，既处境尴尬，又不合礼数。

　　复杂心思一瞬间齐刷刷浮起，脸上竟不免燥热起来。

　　沈夫人约莫看出我困窘，笑着向平远侯使个眼色。

　　而后我眼睁睁看着，沈小将军无辜被平远侯沈大将军提拎走，忽然无比同情他少时挨的痛揍。

　　殿下长得极像先淑妃娘娘，沈夫人看着我的眼睛，感慨道。

　　侯夫人也认得我母妃吗，我问。

　　未能有幸，沈夫人微微摇头。

　　她神情像是忍不住陷入某段回忆一般，回神时，才略有遗憾般解释道，仅在宫宴上远远见过。

　　可她方才那种近乎怀念又怅惘的复杂眼神，我也曾从皇后娘娘的面庞上看到。

　　我想，我母妃，抑或很多人，到底有怎样一段过去呢，相隔经年的光阴仍余旧事可以追思。不知我还会不会有机会，从谁那里听听从前的故事。

　　平远侯府深谙待客之道，为我寻的院落住处虽然看上去静僻普通，内里却收拾得一丝不苟。

　　沈夫人慈和，不拘身份，仍当我如小孩儿一般，亲自领着梳洗安顿。

　　临出门时她对我微笑着说，二郎这孩子少年老成，也就讲起殿下时，才有几分稚气模样。

　　她话里有话，我脸庞愈发热了，湃在凉水里好半天才缓过来。

　　只不过，沈佑这一去，竟然好久没再露面。直到过了几日，晚膳散席时我才见到他，他已经在旁处用过了，沈夫人赶我二人早些回去歇息，那时我终于有机会同他说得上话。

　　“你的内伤好些了么？”

　　沈佑无奈道：“霍长乐又不是郎中，吓唬人的话你也信？”

　　长生寺里霍长乐提点我，沈佑受过内伤，叫我看着他，轻易别再动用内力，不然后果很严重。

　　那会儿沈佑还不服气，没好气地让她少说两句。

　　可是当时，我明明白白地看道霍长乐拿出一个锦囊来，上头也是绣着乌鸦，和先前秋霜给沈佑的几乎一模一样。

　　沈佑面露不虞，却还是伸手接过去。

　　里面到底是什么药啊，我当面问霍长乐。

　　既然沈佑不愿意对我说实话。

　　“止血丹呗。” 她闻言抬眉，冲我揶揄，“看把你紧张的。”

　　霍长乐轻笑，掷地有声道：“千万别心疼男人，不然落不到好下场。”

　　不光听得沈佑脸色一黑，连带太子也一起扶额。只有黎澈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附和道她说得没错。

　　啊，这。

　　不过话讲回来，霍长乐和沈佑的说辞倒是很一致。

　　他二人互看不爽已经很久了，先前也并无串供的机会，所以霍长乐没理由对我说假话。

　　可是这些天想来又想去，我还是惦记着那个锦囊，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佑笑起来：“你看，我这不没事了吗？”

　　他的手有意无意抚上衣领，啧了一声，扬眉道：“难道殿下还想——”

　　这回我可没有被沈佑绕进去了，只瞪他一眼，便要开口问当时锦囊上的乌鸦纹样。

　　可他不待我说，继续道，他又该回皇城了，要我先好好留在这，不管外面如何，最起码平远侯府一定是安全的。

　　——傍晚时分，沈家驻军接到调兵急诏，平远侯明日一早便入宫上朝。

　　衣袖下我两手绞紧，该不会，沈佑私闯宫闱带走我这事，终于被翊王揭到父皇跟前，父皇要收拾沈家了。

　　其实翊王捅出来才是正常的反应，他前几日异常安静的闭嘴反而让我惴惴不安。

　　沈佑仿佛看穿我疑虑，他摇头，告诉我，并非我所担心的事，但远比这更加麻烦——为着使者之死，北凉对大祁处理极为不满，已经在边关调遣兵马示威。

　　因而他必须回去控制局面，万一交战。

　　“你回去？”

　　我难以置信问道：“去自投罗网？别忘了，你从刑场失踪，明烛司还记挂着抓你呢！”

　　沈佑点头，坦然道：“太子殿下身边，总要有人可用。”

　　摆平此事的任务，稍有不慎便能生出万民唾骂的差池，就像烫手的山芋一般，被父皇抛给了太子哥哥，怎么好事儿从没给过他呢！

　　沈佑安抚我，他暂且还不必出面，只需暗中行事。

　　可是若到了他非露面不可的境地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真到那时，又有何需要顾忌？”

　　“即使臣如今不是大祁的将军，”沈佑笑了笑，“只要臣还活着一日，肩上的责任就不会变。”

　　他眼里明光，让我忽然想到，朔漠苍茫大地上那柄烁烁锃亮的红缨银枪。应当已经被他拿回来了，从北凉归来的路上，潜龙在渊，复见天光。

　　自沈佑离开之后，接连半月，都没有他的消息，我虽不安，却也不曾贸然联系他。

　　幸亏蕙娘早先来过了，依她见闻，还没有同北凉开战的风声。

　　“蕙娘，我……我该怎么办呢，你说，我会不会还是做错了——”

　　如果战事当真因我而起。

　　这些日子亘在心头盘旋回转的话，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想要下棋，自己却成了棋盘上的子，是被未能看见的手掌牢牢缚住的人偶。

　　“殿下已经能够自己拿主意，何必问婢子呢。”

　　蕙娘朝我蹙眉，兴许还在惦记先前我瞒着她火烧长乐宫的事。

　　才半月未见，蕙娘的头上便平添了好些白发，似乎也连桂花油也没有涂，几缕鬓发干枯地翘起来。为了悄悄出城，她未修边幅，穿着素布短褐，看上去就是被光阴粗砺磋磨的寻常妇人，走入市井坊间，好像就能够隐匿不见。

　　蕙娘先前一直都很有精神，无论长乐宫还是梧梨院，一直都挺直腰板端正走路，别看她素日不苟言笑，训起人来时总是有理有据、中气十足，将公主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十一岁时蕙娘就是这般模样，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却总觉得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变化。

　　直到现在，看到未曾被妆粉掩盖的倦容，我才惊觉，原来蕙娘已经到能被放还归乡的年纪了。

　　可是蕙娘却又对我说：“殿下，落子无悔。”

　　我对她点头，坚定道：“我没有后悔，是错的也不会后悔，因为就算一切从头重来，我一样还是会走到今日。”

　　蕙娘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的沟壑随之平缓，“婢子明白。”

　　“夜深了，让婢子给殿下梳头罢，别想太多，早些歇息。”

　　蕙娘来时便告诉我，她只能在这里留上一晚，天色一明就得再次回城，不光因为靖安公主府离不开她操持，若是被羽林军发现她人不在那儿，难免会顺藤摸瓜找上这里。

　　蕙娘一支支抽出我脑袋上的簪钗，动作轻缓，一根发丝儿也没有扯痛，之后用篦子一绺一绺梳散我的头发，不疾不徐。

　　铜镜里倒映出她平静神色，倒好似仍在梧梨院似的，与往日并无不同，这时看着反而令我心安。

　　镜中的乌发汩汩如瀑，她手里握住，顿道：“殿下的头发这么长了。”

　　我忍不住对蕙娘道：“我已经十七岁了，蕙娘却还当我是小孩子。”

　　蕙娘细心拢住我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