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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四月里的一天，艳阳高照，没风没浪。二兰子拎着大盆拿把刷子，胳角窝夹个小板凳，过脚门来到井沿边，放下东西又回去搬来十几块酱块子，一排放在井池台上，压水刷酱块子。
王小花已经显怀，小花卦紧绷着，下衣襟向前撅撅着，看二兰子来刷酱块子，就捧着肚子一步步挪出来，二兰子看她吓不着似的就笑说:“妈呀，不用那么小心，没事啊。”
王小花说:“我可不敢大意，有事就晚了。”
二兰子说:“你说你哈，十多年没孩子，都快成老母鸡了，才开裆”。
王小花说:“去一边儿去，你这酱块子咋整这么埋汰，都长绿毛了，咋吃啊？”
二兰子说:“不长毛里边能发么？”
王小花说:“我家的就不长毛，里面发得油汪的，从来也没像你这么刷，用水涮涮就行。”
二兰子说:“那你咋整的？”
王小花说:“你不用搁报纸包，就摔完酱块子搪块板儿搁炕上呲愣着，到下酱时外面干巴的里面油汪的。瞅你这整的，报纸都粘上了，全是绿毛，一碰都冒烟。”边说边吐了口唾沫。
二兰子说:“瞅把你干净的。别看长毛，下出来的酱可香了，我家老太太城里那帮亲戚，全上这儿蒯酱来，那家伙一点儿都不嫌乎。”
王小花说:“怪不得你整这老些酱块子，这是多少斤的？”
二兰子说:“六十斤，没看我家那大酱缸么？浮溜一下子，光过酱就得过两天，架不住狼多肉少。”
王小花说:“我们家才十斤，年年还剩点儿”。
二兰子说:“我这手捂手按着才将八儿够吃，一到五月节就都该来倒腾来了，你一瓶子他一罐子的，我家老太太紧着让啊，就给她亲戚灌酱时能夸我两句儿，说我下酱好吃。”王小花笑。二兰子说:“你笑？真事儿。”又说:“我给你说个招笑的吧。那年我没整着多少黄豆，换完豆油就烀了二十斤酱，打酱缸时瞅着那点儿酱就寻思咋整呢，这一家一罐子不没了么。正赶上回娘家我妈蒸年糕，我就揪下一块面来搓成条一圈一圈堆成个粑粑撅子型晒干了，拿回来藏碗架子顶上了。等我家老太太大姑姐来取酱时，我就偷偷把那假粑粑撅子扔酱缸里了，要吃饭时我故意磨蹭，说老姑你去帮我叨点儿酱去呗，那老太太乐呵下地了，还说呢，看今年酱好不好，临走好拿点儿，就乐吃蘸酱菜。到酱缸那一打耙，妈呀一声就跑回来了，说那酱缸里咋有粑粑呢，我假装说:是么？哪能呢。就和她一起去看，拿酱耙子一豁拢把那粑粑就翻上来了，我拿酱耙子捞上来假装闻闻一下子撇挺老远，站当院就开骂，赶着骂还赶着憋不住笑，那老太太连酱碗里原先剩的酱都不吃了，下午就走了，我们家老太太都一年没吃酱，净蘸酱油了。”
王小花扶着井把子都笑差气儿了，赶着笑赶着说:“哎呀我的妈呀，笑死我了，这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呀？”
二兰子说:“我自个儿呗。我上学时那个老师可乐讲故事了，他说有个地主心眼儿坏，总给扛活的吃沉酱，自个儿吃新的。有个长工就把年糕做成干粑粑撅子偷着扔他家新下的酱缸里了，地主婆发现后就吃沉酱，把新酱给长工吃了。我这是照葫芦画瓢。”
王小花说:“你不念书瞎材料了。”
二兰子说:“可不是咋的，我上学时学习正经挺好的呢，我妈说啥不让念，说念多大都人家的人，白扯蛋。要不我这仨闺女，念多大我都供”。正说着，张志德和李才一起进院儿了，二兰子问:“妈呀，都这前儿了么？人家都下工了，我还没整饭呢。”又对张志德说:“跟我把酱块子搬回去晾上。”张志德边搬酱块子边望着李才搀着王小花进屋去了，气囊囊把脚边一块土垃喀踢挺远。
大酱已经过完了，还没发，这天早晨，二兰子端个豁牙碗，正拿筷子从酱缸里往出挑蛆，聚精会神的，王小花挪过来，她也没看见。
王小花见缸边上聚着一圈小白虫子，带着两个小黑眼睛，咯咯扬扬蠕动，只觉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冷飕飕刺挠挠的，皱着眉头说:“妈呀，这咋整的还生蛆了呢？”
二兰子见王小花眼盯着酱缸看，想拿手捂着已经来不及了，心急火燎的说:“你啥时候来的，咋还看人家酱缸呢？”
王小花说:“咋滴啦，整生蛆了怕人看啊？”
二兰子说:“不是，你这四眼人看人家新酱缸，这一缸酱就得臭喽。”
王小花说:“哪有那说儿，你这都生蛆了能不臭？还赖我给看的，真能遮。”
二兰子说:“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菜里的虫子是有的，光生蛆不能臭，你这一看就得臭喽。”
王小花说:“这还粘包赖了。”
二兰子说:“这可不是赖，我带小凤时回娘家，就把三嫂家的酱给看臭了，埋怨我一年。这玩儿意可有说道了。你得给我买嘎红步蒙蒙酱缸，还得连着三天给我打一百耙。这一年四季全指着大酱下饭呢。我正月里都不敢洗脚，就怕酱臭喽。”
王小花说:“你这说道可真多，我天天洗脚我家酱也没臭，一个月不洗脚那得啥样啊？”
二兰子说:“啥样也比酱臭了强。你先给我打耙吧，打一百下，查好喽，我上外去一趟。”（上外就是上厕所）
王小花嫌恶的说“:这蛆不能爬我身上来呀？”
二兰子把半碗蛆倒院里喂鸡说:“拉倒吧，连缸沿都爬不上来。”说着话把空碗放窗台上，边解裤子边往茅房跑。
王小花心说:“这么埋汰那帮好干净的城里人还来拿酱，真邪了门儿了。”她身子离酱缸挺远，伸长胳膊拿酱耙子打酱缸，一下一下数着。
张志德躲门后听半天了，见二兰子上厕所了，就出来踅到了王小花背后搂着，脸蹭着她后脖颈，手摸着她肚子小声说:“我这儿子啥时候出来啊，我快熬不住了，都想死了。”
王小花说:“快上一边儿去，一会儿让人看见了。”正这时，王小花家门响，李才出来了。张志德急忙松手紧走两步，假装蹲下系鞋带儿掩饰尴尬，再站起来时已经一脸正经和李才打起招呼。
李才见媳妇伸腰拉胯给人家打酱缸就说:“你豁拢人家酱缸干啥？别抻着。”
王小花说:“二兰子说怕我把她家酱看臭喽，让给打一百耙，还得买块红布呢，你哪天上街时别忘了。”
张志德说:“我家这死老娘们一天天竟事儿，纯扯鸡巴蛋。”两个人嘻嘻哈哈上工去了。
二兰子从茅房出来，见王小花杈腰站着，就问:“打完了？”
王小花说:“打完了，胳քʍ膊都酸了。”
二兰子说:“你可真娇气，都是你们家李才给惯的。我看他昨儿个又给你买一网兜水果。”
王小花说:“嗯，我都吃胖了。”
二兰子说:“要不说你家李才对你可真是十个头儿的。我怀大凤时，就馋大白梨，馋得迷了摸了的，黑白寻思，直到生完孩子这梨也没吃到嘴儿。唉！这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活了半辈子了，就不知道啥叫爱情。”
王小花望着二兰子头上已经变型的羊毛卷儿，想起头几天张志德偷偷买给自己的大白梨，忽然觉得二兰子好可怜，心说:“这丑陋的女人就不能找英俊的丈夫。”同时良心上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急忙说:“我得回家躺会儿了，有点累停了。”
这时院儿里忽然来了股旋风，废纸片子柴禾叶子打着踅儿直奔敞着的酱缸来了，王小花忙说:“哎妈呀，快溜的！”二兰子急忙舞舞扎扎蒙酱缸，收拾完边划拉着头上的柴禾叶子，边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