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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柱是我家东边的一个儿时伙伴。他比我大三四岁的样子，长得不甚好看，尖头，长脸，粗嗓门，大板牙，皮肤微微黑点。

他是我们那一带的孩子王，经常带领一群孩子到树林里疯。当然，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他有个死对头——村西头的混世魔王二狗子。当然，他们结仇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二狗子说栓柱的名字不好，长大会拴不住。而栓柱却说，不管怎样，还是能拴住你二狗子的。时间长了，大家经常把他俩的名字混在一起——拴住二狗子，大有一种“南慕容，北乔峰”的江湖之称。结果，栓柱知道后，便以和二狗子的名字在一起为耻。两人各带小弟，经常定在黄昏的树林里，打打杀杀。

我家是住在偏二狗子家那边的。按照常理来说，我处在二狗子的势力范围。但是，他们打架的时候，我还是参加了栓柱的。因为，有一天，栓柱在我放学的路上拦住我，说：“你跟不跟我玩？”说话的时候，样子有点丧尽天良。我惧看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就点头答应了。

第一次参加打架，栓柱竟然让我先上。他让我拿一个木棍，见到二狗子，什么话不说，就一阵子乱打，然后，他再杀过来。我问为什么是这样的打法，他说，这样子是为了分散二狗子的注意力。我反复地提醒，你可得及时赶到啊。他也反复地信誓旦旦道，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他胆敢打你一下，他会收到五倍甚至是更多倍的惩罚。

结果，我还真的按照他的指示，提着棍子，乘着萧萧之风过去，端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没想到二狗子见了我之后，退两步，忙说：“两军作战，小孩滚蛋。免得伤及无辜。”

我有栓柱的话加持，二话不说，就直接甩了个棍子过去。扔完后，我就往回跑。只听了“咣”的一声，接着就是二狗子的呻吟声。之后，二狗子带着一股风跑上来，按倒我就一顿捶打。我被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连喊栓柱的力气都没有。

栓柱这才带着一群人，手持木棍，冲过来……

第二天，二狗子被我爸爸打得哭爹喊娘，求饶似地喊道：“妈呀，班主任，你别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打他了。”

听到二狗子的凄厉声音时，校园的空气几乎都要凝固了。

那天下午，栓柱找到我，问了一下二狗子的情况。听我描述完，他突然拍手道：“这二狗子再也逞能不起来了。”说的时候，唾沫星子崩了我一脸。

……

2

之后，为了庆祝打败二狗子，栓柱还特意为我搞了一个入队的仪式。他带领二十多个人，爬到一个废弃的平房上，要求他们一个个地往下跳。

所有的人都听他的话，像饺子下锅一般，一个个地做着跳楼的事儿。可惜，我个子矮，爬不到平房上去。为了不让我拖后腿，尽快融入大集体，他竟然让我踩在他的背上，搓我上了平房上。可惜，我胆子小，实在不敢跳。他就耐心地讲解跳房子的步骤，然后亲自做示范，跳了几回。然而，我实在不争气，惧怕地蜷缩在平房上。最后，他又玩了一个花式的跳法，想在半空旋转180度。然而，他没有把握住尺寸，结果，跳下去的时候，一直捂着腿。大家一下子都跑掉了。而我却在平房上一直哭。

后来，还是高个子堂哥找到了我，把我从平房上给背下来。

事情发生后，所有的大人都对我们发出恐吓：不许和他玩。玩一次，打一次。之后，所有的小伙伴见到他都躲着走，连话都不说一句。

断了腿的栓柱在家养了一段日子，我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了。

三个月过后，我才走近栓柱。他的右腿走起路来有点僵硬，但他的脸上却勉强露着笑。

他说：“好久没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又说：“这些天闷死了。什么事也没有。”

我说：“我家有书，你看不看？”

他的眼睛里立刻露出了一丝光芒：“看，要看。”

我回家给他拿了《岳飞传》、《十二寡妇出征》、《秦英征西》三本。借给他书后，他又沉寂了好一阵子，才把书还给我。还我时，对我说：“你们家真好，你爸爸还能每天讲故事给你听，你们家还有那么多故事书可以看。”

我回他，还行吧。

他突然问我，说：“你们家还有什么好书了？我还想看。”

我说：“我爸爸有个红色的柜子，是锁着的，那里的书都是他收藏的书，我没有钥匙。”顿时，他眼睛里的光从明亮到变暗。

他又说：“具体在哪个房间？”

我说：“就在堂屋的东边床头上。”

他转了一下眼，就不再说话了。

一天早晨，吃饭的时候，爸爸说，昨天我们家被偷了。钱没少，我柜子里的书倒是不见了好几本。

我一听，咯噔一下，在心中大呼不好。

我哥哥说：“我书包里的历史书不见了。”

我连忙去看我的书包，发现《南亚民间故事选》也没有了。

3

拴柱​上到了初中二年级，便退学了。

退学后，一直在家里呆着，要么放羊，要么掏猪粪。偶尔，还被他爸打得爹妈混淆着喊。

他觉得那些小屁孩也没多少意思，便萌生了要出去闯荡的念头。

第一次，他爸妈给他三百块，叫他跟着邻村的二堂舅去了南京做事。结果，到了南京没几天，他二堂舅便捎信来，说孩子不省心，晚上看录像，白天躺工地，就是不干活儿。说了他几句，他就顶嘴跑了。现在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你们也来南京找吧。

老两口一听，魂都要破了，急忙卖了几只羊，踏上南京之路。

结果，老两口在南京呆了两个多星期，也没找着。身上的钱也花光了，他们只好回来了。

就在老两口回来的第二天早晨，栓柱竟奇迹般出现在自家的门口。那时的栓柱完全就像野人一般。头发胶合着，像咸鱼干。衣服也破了许多洞，身上还散发着说不出来的异味儿。说他是犀利哥前辈，那绝对是没错儿。

他回来的消息，可把整个村子给炸了。大伙儿没来及刷牙都跑来看热闹。

他爸问他是咋来的，他说是自己走回来的。可从南京到家，少说也有六百里路啊。

大家都说他撒谎。他又说，先给我一个馒头吃。他接了馒头边吃边说，过了苏北，看到有拉木柴的货车，就爬上人家的车子，好不容易才找到家。

栓柱又对他妈说：“俺二舅真不是好东西，骗了我三百块，就把我赶走了。”本来，他妈是不想打他的，见他骂了自己的兄弟，她就抡起巴掌，给栓柱了一下：“你还有脸回来？你自己好吃懒做，还说别人没照顾好你？”

“妈，没骗你。他一到南京就拿我的钱去赌博了。赌光了，还说钱丢了。”栓柱咽了一口，辩解道。

“我不管，你明天给我继续掏猪粪。”声音都抵得上村支书家的广播了。

当时，我们一大群人在那围着，就像听一场戏似的过瘾。尽管，栓柱身上的汗味儿很重。

4

第二年春。

我家安装电话的那天，栓柱跟着他表姐夫出去的。走的时候，路过我家，他跟我妈要了电话号码，说，：“婶，下次就不用寄信了，直接打电话到你家，你可要帮我传话啊。”

我妈劝他道：“栓柱啊，你也不小了，到了外面，可要学着点。”

栓柱做了一个OK的姿势，就再次踏向滚滚红尘的石头城。

这一次，他的工作内容也是盖房子，地点在江宁。他到了江宁没几天，还真的打了一个电话过来。电话是我接的。我说：“怎么样，有什么新鲜的？”

他骂了我一句，说：“靠，电话里别问了行不行，长途电话很贵的。一分钟一块七。赶紧喊我妈去。”我撂下电话就过去喊他妈来接。结果，他妈来了，电话嘟嘟地直叫，就是不说话。他妈在我家等了一个下午也没等到。

等再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过后的事情了。他表姐夫打来的，说拴柱觉得上班没意思，在宿舍里哭。他说了栓柱几句，栓柱竟然跑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爸气得咬牙切齿：“这王八羔子是拴不住啊。”我爸劝道：“孩子大了，受点挫折也是好的，说不定今后能够干出一番大事呢。”

“他要是能干大事，你把全村的狗链子都拴我脖子上。”说完，拧了脚下的烟就走了。

看着他爸远去的背景，我心里暗自想着，拴柱哥啊，你千万得干出一番大事来。不然，你爸的脖子会承受不了全村的狗链子的啊。

过了小半年，拴柱回来了，场面和上次的差不多。破草帽，破红领巾，破T恤，破胶鞋，手上还拿着一个方便面袋子。

大家都惊诧了半晌。

“继续掏猪粪。”嗓门比我们村的广播还响。         

5

大概是多看他两眼的缘故吧，那年国庆后，他找到我，说：“有没有张地图？”

我莫名其妙，道：“想干嘛？”

他笑了笑，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想再次出去闯闯。”

我当时不懂，问他道：“上次我哥的历史书是不是你拿的？”

他一愣，继而说道：“那书还不错，这几天正看着呢。我发现鉴真六渡日本，郑和七下西洋，特别过瘾。”

“我哥上次的历史考了不及格，你还说过瘾呢！”

“先别提你哥的事儿了。你能不能给我弄一张中国地图？我有急用。”他又拍拍我肩膀，说：“这次回来太仓促，没带什么东西给你。下次回来，保准给你带很好玩的。”

“地图倒是有一张，很大哎，有一张饭桌那么大。但我不想要东西，想听你讲见闻。”我说。

他听我这么一说，嘴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那细密的胡子也跟着一动一动的。“可以，可以，可以。”他像复读机一样，重复了两次。

我把地图偷偷地顺了出来，在村南头的桥底交货。他见了地图，指了指南部的大海，说道：“真蓝，比天空还蓝。”

“那你讲一讲上次的事，我还没来及听呢！”

“给你讲，上班一点也不好玩。把砖头搬来搬去的。搬慢了，还被骂。比掏猪粪还无聊。”

“后来呢？”我接着问。

“后来，我搬了一箱冠生园方便面跑到一个废弃的房子里想了两个月，想通了。搬砖不是我的全部。我还应该拥有故事。你想，一个人没有故事，和行尸走肉和奴隶有什么区别。只有故事才能让自己变得丰富和精彩。”

“你想的这么深啊。”我被他的话所深深震撼到了，不由地竖了大拇指。

他打落了我的拇指，又道：“不是啦，那是一个高人指点我的。在一个风黑月高之夜，我在吃泡面的时候，跑来了一个人，跟我说了这番话。我突然找到了人生的真谛……”

“拴柱哥，那你是用什么泡面的呀？”

“纯净水啊。笨蛋。”他有点不想提泡面的事，于是，拿着我的地图就走了。

6

这次拴柱去的地方是深圳。

这个故事是大顺子回来说的。大顺子说的时候，泪眼潸潸：“拴柱哥进局子了。”

“什么？进警察局？”我们都惊诧。

大顺子是栓柱哥的表弟，隔壁村的。他为人老实，从不说谎，就是脑袋反应有点迟钝。因此，他说的时候，大家差点都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伙儿急问。

“当初，说好的，他带着我去闯荡江湖的。可惜到了深圳后，他就改变主意了。他，他，他……”

“怎么了，别哭，慢慢说。”众人劝道。

“有一天，我半夜肚子疼，去上厕所，他竟然说了梦话。我就听到他说，‘我要到香港去，大陆的故事太少。我想做郑伊健小弟……’梦话嘛，我也就没在意。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去了。”

接着，他一边哭一边絮叨着，讲了半个小时才讲明白。

原来，他们俩偷偷离家出走，到了深圳后，很快就把钱花完了。拴柱就买了一瓶红墨水，等着机会，往别人的车前一倒，口出“红血”。

那一天，他们还真逮住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看到鲜血后，直接扔了三千块，说赶紧走。他们赚了第一桶金。

大顺子认为，拴柱带着他来深圳，可以靠着这个方法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的。可他万万没想到，拴柱却从未想过要靠此了却残生。

一天，栓柱带着大顺子在深圳河边晃悠。趁人不注意，他翻过栏杆，就跳了下去。这下，人们都慌了，立刻报警。大顺子看到这场面，呆住了，愣了许久。

等拴柱被救上来的时候，大顺子才说了第一句话：“海水咸吗？”

拴柱说：“不小心掉进去的。”

结果，两人进了收容所。

出来的时候，栓柱故伎重演，再一次跳河。如此，比复读机的重复还要标准。

第八次跳完后，收容所的人被他的精神所深深感动，于是把他送到了警察局。

故事讲完了。大顺子抱头痛哭。经历是什么鬼，竟然让人八渡深圳河？

我们听完，都默不做声，任凭他哭天喊地。而我在心里唱着：“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7

我们都以为栓柱会在警局里枯灯黄卷，了此一生。没想到，八年后，他竟然鲜衣怒马地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夹道欢迎。栓柱他妈一听她儿子回来了，忙从地上起身，揉了揉眼，抢着跟过去。一见那小子，又高又大，宽头阔脸，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感谢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了。

还是栓柱的动作快。栓柱姿势还没拉开呢，栓柱就先一步跪下了。他妈连忙扶起，哭着说道：“儿子是栓柱啊，回来啦。”两人抱头痛哭。

接着，栓柱从地上起来，打开包，开始分东西给大伙儿。起初，大伙儿都还不好意思要，毕竟曾经都不怎么待见他。见栓柱那么大方又礼貌，最后，大伙儿都差点要抢起来了。

最后，包里只剩下了一个棒棒糖。他拿在手里，递给了我，说：“不好意思，都分完了。将就点吧。”

我笑笑，眼里含着泪：“我不要，我要听你讲故事。”

他微微一笑，点了又点头，说：“你果然比他们有见识。当年我没有看走眼。”

8

进了警察局之后，因为和里面的一个类似的人怼上了，栓柱把对方打得胃出血，结果又被判了刑，进了大牢。

之前对大牢还是蛮怕的，可他进去了才知道，这对于他的人生追求其实一点也没限制。因为，每一个进去的都是装满故事的人。他为人勤快，讨得大家欢喜。空闲的时候，他们也就愿意讲故事给他听。

话说半年之后，他由于表现良好，要提前放出来。他却死活不同意，大牢里还有一个老犯人的故事未能听到，不能出去。

由于他的脸皮够结实，说话也诚恳，他竟然又鬼使神差地续了半年。

他去求老犯人给他讲故事，老犯人呵呵一笑，说，你要是能把你小时候的故事说的让我笑，我不仅讲故事给你听，还会教你如何讲故事。

栓柱想了半天，就把当年他派我去揍二狗子，二狗子被我老爸按在地上打的故事讲给了他听。那老者听了，竟然笑了。说他颇有慧根。说，无论是说故事还是演故事，都要动脑筋。

后来，老者又考了他一题。题目是这样的。在广州城的金藏巷子里，有一富人，家中财物甚多，很多小偷都想打他家的主意。但他家有一只狼狗，彻夜在房屋内，而且，主人半夜也住在那屋子里。很多小偷下手，都失败了。请问，如果你是小偷，该如何偷得到财物？

栓柱一脸懵住，想了半夜。突然想到二狗这个人物，想到了曾经用了反间计，瓦解了二狗子和他的兄弟。他大呼妙也。

第二天，栓柱就将想法告诉了老者。老者点点头。原来，栓柱的想法是，在半夜先去惹那狼狗，三番五次地去惹恼它，并且让它大叫。当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吵醒后，便会认为狼狗有点反常，会恼怒，进而对狼狗进行呵斥或把它给关起来。乘主人睡熟之际，便可得手。

那老犯人一听，颔首不已，便将五十多年的故事和人生智慧一股脑儿地传给了他。并且告诉他，出狱之后，赶紧去广州的金藏巷子里。那里有一座老宅，地下有部分宝物……

9

我听完，愣住了。

过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问他：“后来呢？”

他笑着说：“自然是找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打听了。”

我说：“你现在找到人生的真谛了吗？”

他笑着说：“有酒有知己，有故事，足矣。”他吐了一下烟圈，又说道：“可惜，就是代价有点大啊。”

我说：“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伸了伸胳膊，说：“你瞧，我这胳膊。你捏捏看。”

我意识到不妙，然后伸手捏了捏，钢铁般的硬。

我再也羡慕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