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倒计时
题记:总有一天,哪怕是一向不把时间放眼里的人,也会扳起手指,算起生命的倒计时。
十三岁的时候,因为调皮、爱打架等各种原因,忙于工作的父母把我送到了山上的一间武林寺管教。
被打了几顿后,我找了一个看守宽松的机会趁机溜出去。
就在这大山里,我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不过此刻他还是一位陌生的大伯。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宽松的蓝布衣,拖着一个比我矮一些的竹箩筐,箩筐里堆满了枯萎的木头和竹节衣。
看了两眼狼狈的我,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孩子?不会迷路了吧?”
话语虽然带了口音,但还是能让人听懂的。我没说话,怕他和武林寺一伙的,说了准把我带回去。
只是他还是猜出来了,“哦,是武林寺的吗……倒是……”他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着,没有开口,也没提出送我回武林寺。
我内心挣扎起来,我明白现在的我就两个选择,一是被送回武林寺,继续那不听管教就毒打的命运,二是远离、远离——熬到家人来接我的那一刻。可是能熬到吗?在这里几乎无依无靠,现在我不知在大山中走了多久,眼看天都要黑了……
心里不断循环着父母送我走的时候的话:不要想着回家,我们不会提前来接你走的。
我一天天扳着和家人约定日子的倒计时,明明每少一天我就多一些希望,但此时此刻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内心升起一种惶恐,向来无法无天的我竟然当着个陌生人哭起来。
最后他还是把不断反抗的我送回了武林寺,在我万念俱灭的时候,又从武林寺把我接了出来。听说他和武林寺的院士有些交情。哪怕如此,他还是为了我付出了一些代价。后来我才知道他还把一副收藏已久的名画送给了那位院士。
只是当时的我是极其兴奋的,走出武林寺大门的时候恨不得仰天大喊几声。
守在门口的两个高壮又凶狠的教练员向他打了两声招呼,依稀听着在叫“陈大伯”。
我才认真端详向我走过来的陈大伯,他大概比我父亲还要年老得多,鬓角些许发白,很瘦,简直能被强壮的教练员一手提起。
就这样,我跟着陈大伯到了他的家。
印象最深刻的,是陈大伯家有一本很厚很厚的挂历。
挂历很平凡,人人家里都有。但陈大伯家的竟然是三年期的。
挂历已经被撕了一半,显露的一页写着:7月27日。
若是平常的我一定不会注意这个时间,只是因为牢记着父母到来的日子,所以此刻记得特别清晰。
“今天是7月29日呢,陈大伯。”我指着撕错的挂历对在一旁收拾屋子的陈大伯道。
“29号……”他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却好像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从容道,“那你帮我撕掉两页吧,谢谢你啦。”
没想到我刚来就做了件好事,喜滋滋地找来板凳,爬上去小心翼翼撕下两页日历。
陈大伯走过来,把撕下的两张日历扔进垃圾篓。
几天后,他邀请我一起去钓鱼。
开始我还兴致勃勃的,后来觉得没多大意思,尤其要干坐在那儿等鱼上钩,简直太折磨人了。
本就不是有耐性的孩子,放好鱼饵没两分钟就想跑来跑去了。
几天的相处,我也发现陈大伯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我试图大声诉说这种活动的无聊来吸引他的注意,不过他制止了我。
“来个倒计时吧。”陈大伯道,“你从一百开始数,归零前,鱼儿就会上钩的。”
真的假的?
我半信半疑,倒是安静下来,低声念起数字。
“100、99、98……”开始还规规矩矩地念,后来越念越快,见陈大伯没有阻止,狡猾地跳了两三个数。
陈大伯指指手表,难得笑着道:“一分钟没过,都已经三十了呀?”
“大伯你也没说规矩呀,一百个数字你又没说数慢点还是快点?”我很得意找到陈大伯语言中的漏洞。
“大伯我和你说话时又过了十个数字了。”
我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却见陈大伯笑而不言,手中鱼竿被用力一提,他站起身子操起一个鱼网子往鱼钩处水下一捞,一尾手掌大的鱼被捞了起来,鱼嘴还紧紧被鱼钩吊着。
“大伯运气太好了吧。”我不服输地道,心里想着早知道就再念快一点了。
陈大伯倒是乐呵呵的,轻巧地取出鱼嘴里的鱼钩,把扑腾着的鱼儿放进准备好的桶里。
“你不懂,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刚钓了一尾鱼,他似乎很兴奋,往桶里装了一些河水,嘀嘀咕咕着,混了河水流动的声音,我听得不太清楚,只依稀注意到两句话。
“……像我们这些人……活多久不就看运吗?”
“有些规矩……可不是由人制定的。”
“什么?”我问道。
他立刻止住刚刚的话题,指着桶里乱窜的鱼道:“今晚想吃鱼汤还是炸鱼?”
“炸鱼!”鱼汤哪有炸鱼香。
“这尾鱼做鱼汤才香呢……”他似乎不赞同我的答案,不过没有多说,坐下来拿起鱼竿继续钓鱼。
我逗着“被俘虏”的鱼,再没有闹着离开,在等待第二条鱼上钩的时候,我又念起了倒计时。
陈大伯真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养的狗也很奇怪,经常想从我的碗里抢骨头,好像我的比较香一样。
有次不注意被它碰掉了碗,还没动两筷子的饭菜撒了一地。
当场气得我呀,就一个念头——和人打架多了,还从没和狗打过架。
伸脚踢了狗一下,还是不解气。
陈大伯道:“冷静点。”
冷静不了,心里就一个气,抄起角落的扫帚就想往狗身上扫去。
他三两步来到我身边,一脚踩住扫帚毛,有力的双手牢牢按住我肩膀。
“好啦,消消气,来数个数。”
我没理睬他,挣扎着,龇牙咧嘴,瞪着那条欢快啃地上饭菜的“始作俑犬”。
“数个数呗,一百个数你还不消气算我输。”
这话挑起我的好胜心,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会消气呢。
“好。”我气鼓鼓回应,“一百,九十九……”
见我冷静下来,陈大伯抖开我手中握着的扫帚,又转身进了别的屋。
“四十,三十九……”
一碗盛好的香喷喷的饭菜摆到我面前。
就在那一刻,真的奇迹般地消了气。
“看看,还气吗?”
“当然气,你又输了,大伯。”我故作认真地道。
扒着饭,我突然觉得,陈大伯的倒计时真有种魔力。
他隔些日子就会带我去一次武林寺,给里面的教练员看看有没有少根胳膊腿眼的。
还难得取笑我说那里的人比较担心我胖了不好交差。
我恶狠狠地反击道从这里走到他的家,一百个字的倒计时不管用了。
“哪里不管用?”他会很正经地回答,“一分钟数一个字,你看管不管用。”
“大伯耍赖。”
“这种倒计时的规矩是人定的。”
我年纪太小说不过他,心想着以后长大肯定比他能说会道。
日子飞快地过去,跟着大伯天天在山上闲逛,走累了,回大伯家后直接呼呼大睡。那份由我接手后打理的挂历经常忘记撕掉过去的日期。
然后当我想起来再撕时,糊里糊涂地撕少了一张,自己并没有发觉。
直到有一天,陈大伯和我说:“后天你父母该来接你了。”
我有些懵了,后天吗?
没想到我本人都快忘的事,他记得比谁都清楚。
“你撕少了一天。”他提醒我道,“这么粗心大意可不行。”
我不服地哼了两声:“大伯你之前也撕错日历咧。”
他笑了:“我撕错日历,我脑子里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怎么会撕错日历。
我想反驳又突然想到过几天就要回家了,心里很是不舍低落,撇撇嘴没说话。
陈大伯稀罕地看了我两眼。
“多读书,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要不时间过去了,就后悔了。”
我敷衍地点下头。
后来我跟父母回了家。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也再没有被送去武林寺,渐渐失去了陈大伯的消息。
过了一年左右,我留意到一则新闻,一位胃癌晚期大伯救了溺水的学生。地点和武林寺很接近,看拍摄的图片,背影真的很像陈大伯。
鬼使神差地,我搜了这则新闻,看到有人评论道这位好心的大伯住院了。
后来做了什么有些忘记了,瞒过了家人,借着和表哥一起看演唱会的借口,我真的循着地点到了医院,也终于见到这位阔别一年的陈大伯。
他的家属都在,他也还认得我。
我却没想到赶上见他的最后一面,医生刚下了病危通知书。
陈大伯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他浑身插满管子,脸部苍白得吓人。
他很激动,却无能为力,手稍微抬高一点又塌下来。
“倒……”他喘着气道,嘴巴挪动着,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爸你想说什么?”旁边的亲属忙凑过去问道。
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我想真的,这一刻哪怕他不说,我也明白他的意思。
“一千……九百九十九……”我第一次从1000开始念,每念一个数字仿佛能抽空我身上所有的力气。
只是陈大伯并没有像以前一样阻止我了,他眼眯眯的,似乎在笑,似乎很欣慰,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念不下去,哽咽着,泣不成声。
陈大伯依旧慈和地看着我,苍白瘦削的脸透着平静和怀念。
一个念头不断在我脑子里徘徊,只要我停止倒计时,是不是他就不会离开?
但我明白的,这一刻我比所有人都要明白。冥冥中有一张冷漠无情的口依旧字字清晰吐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如同指针滴滴答答分秒不差地过去。
哪怕我把倒计时的数字无限增大,哪怕我停止数数。
大手最后安静地被小手捧住,没了气力。
“九百七……十六……”我想起第一次去陈大伯家时看到的挂历,那挂历没有撕完,我的数字没有念完,大伯的生命倒计时却彻底归零。
我想起他曾说的一句话:“有些规矩不是由人制定的。”
所以,生命的倒计时从不是耍下赖、撒个娇、卖个蠢就能左右着的。
我想我再也不能像平常般念倒计时了,因为它已经被深深刻上生命的印记,所以它才会沉甸甸的、沉甸甸的压得人恨不得疯狂地想做一番事业。大伯生命倒计时已经结束,而我的呢?我的生命倒计时,如同抓不住漏走的沙,回头才发现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过往。
而我能在这无法暂停的倒计时中,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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