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
那是宋宋在胡庄初中读书的第二年。
胡庄是一个极其偏僻的村子,因为这里绝大多数的村民都姓胡,所以叫胡庄。
宋宋想,胡庄的人真简单啊,取名字也简单,从来不考究出处、内涵和音韵。就像她的同学,女生基本是按出生季节取名字,叫胡冬雪、张春梅、龚巧霞、胡秋香,也有叫李海燕、赵小红的;男生根据祖上排下来的辈分,到了这一代就是“成”字辈,就叫胡成安、胡成伟、胡成祥,也有别姓叫丁有富、李茂财的。
胡庄的生活也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忙的时候一派热火朝天,远远近近的都是收割机和打谷机的轰鸣,有时候上课走神,就看看窗外农民忙碌的样子,渐渐的听进去课了,这些声音和画面又慢慢远去,恍如在另外一个世界。教室里“I am from America”、铁木真、北赤道暖流、李清照、拉格朗日定理这些字眼和句子,和窗外的世界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宋宋想,只要读完三年书,这里的一切就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那个时候,她觉得这里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属于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就像课本里的世界一样,摩登发达,人人都有各自过硬的本领。
胡庄初中的早饭是每个人一碗粥。说是粥,其实就是米汤。食堂老胡烧好了粥,分别装进几个大桶里,再用拖车送到还在早读的各个班级门口。每到此时,大家就无心读书,都想着能喝口热乎粥,尽管每个人都知道那只是米汤。下课铃声一响,大家就拿起自己塞在桌肚子里的钢盆和筷子,一窝蜂冲出去。谁排在前面谁就能先吃上粥,谁跟生活委员关系好,生活委员就会帮谁在桶低多搅几下多盛些米粒。至于队伍最末尾的,有时可能会吃不上早饭。宋宋不在乎,反正她也不爱喝粥,她只到看大门的人开的小卖部去买一个五毛钱的面包,慢慢吃能吃一上午。宋宋吃面包的时候,总有人会忍不住看她,她知道那是羡慕的眼神,她不讨厌他们,只是装作看不到,就像在告诉他们,我跟你们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吃得不一样罢了。
胡庄初中的学生宿舍也很拥挤。20平的房间,摆满了上下床,每张床中间只留够一个人走的缝隙。睡在上铺的是一个人,下铺必须要两个人同睡,宋宋好几次夜里被同睡的踢下床。厕所是公共厕所,在宿舍的最东边,是没法冲水的蹲坑,坑与坑之间也没有挡板,每个人的身体及其她们的排泄物都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宋宋更是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上完厕所,她也难以理解女生们为什么喜欢边蹲坑边聊天,他们看不见闻不到那些东西吗?更有女生喜欢在晚上关了灯的时候煞有介事地跟大家说,这个学校原本是个屠宰场,我们下面就是万人坑,全是白骨,还说有人夜里去上厕所听到了鬼哭的声音。每到这里,宋宋就害怕得要命,想快点睡着,睡着了就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了,也不会听到鬼哭声了。
秦家修第一次踏进初二二班的教室时,早晨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白皙透亮,本就不太乌黑的头发变得金黄柔软,没有周围男生的黑胖结实,显得纤瘦轻盈。宋宋的内心是喜悦并些许期待的,仿佛迎来了自己的同类,他的成绩一定很好,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样不爱吃这里没有米的米粥和水煮大白菜就米饭,他一定也住在离胡庄很远的地方。
秦家修下巴抬得有点高,腰也挺得很直。他没有说话,只是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名字,安排他坐在与宋宋隔一个过道的位置上。
果然如宋宋所料,课堂上的秦家修总能抢答出老师的问题,而他的答案已经在包括宋宋以内的其他同学认知范围之外了;秦家修每天早上也会去小卖部买一个面包,只是他也喝粥,生活委员还会给他捞更多的米粒;秦家修每次测试都会霸占班级第一,宋宋不放过老师讲的每一个知识点,依然没有一门能考过他;全班同学都把他当做神一样,眼神总是敬畏的,别人跟他说话他的回答总是轻描淡写,似乎想显得“睿智”,唯独跟宋宋讨论和较对答案的时候有些认真……
宋宋觉得,总算有一个特别的朋友了,课间也能跟他聊聊天。
“你最喜欢哪部作品?”宋宋觉得他应该看了很多书,便这样问,也许能听到新的见解。
“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吧!”他没有说更多,而是像在回忆什么。
宋宋没想到他会喜欢这一篇,她以为他应该是会倾向于《逍遥游》一类的文章,展宏图之志,行御风之术,没想到竟是这种小情小爱的东西。宋宋突然有些失望,便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埋头背单词。
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宋宋每次作业都写得更加认真,而且会反复检查,不知不觉语文、物理和英语已经能在分数上超过他了。但是宋宋依然不想放松,因为自己的知识面和思维力同他比起来还差很多,于是更加努力了。
女生们睡前的话题不再与鬼怪有关,总有人在大家谈论掉发、七姑八姨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到秦家修的身上,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谈论起他的种种优点。宋宋照旧不参与卧谈,她有自己的想法,这种男生是用来激励自己的,不是用来犯花痴的。她想,再读一年半的书,自己跟这里就没有关系了,她一定能考进县城的重点高中。
胡庄初中采用半军事化管理,学生统一住校,每半个月可休息一个周末。班里的同学基本走路就能回家,宋宋却要骑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家。这途中多是石块铺成的大路,这种大路是相对于田埂而言,它们都从田中央穿过,只不过田埂只能走路,大路能过拖拉机和收割机等。
这一年的清明放假,宋宋照旧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在砖块路上骑着车,路实在颠得厉害,否则她早就飞快地骑回去了。
路的两边长满了油菜花,每一支菜梗都显得尤其肥硕高大,似乎要抵住宋宋的下巴,每一朵花都完全而饱满地绽放,仔细看时才发现花瓣已经蔓延到花茎以下,开成了花串。整片油菜地柠檬一样的亮黄色,不见一点绿,放眼望去,大海一样的无边无际,宋宋觉得心胸顿时开阔了许多,这些日子的沉默与压力全都释放在油菜花粉味的空气里。
宋宋此时觉得置身于油菜花海的自己就像一尾畅游的鱼,变得行云流水般自在,于是不由得加快了蹬车的速度。
在她以为天地间唯她一人的时候,身后传来自行车被砖块路颠出的“咔哒咔哒”声,没等她转头看,一阵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前面是一个纤瘦的少年,挺直的腰板和高昂的头颅,阳光下金黄色的细软头发被风高高撩起,像一只开屏的孔雀。秦家修没有回头看她,她以为至少应该彼此打个招呼,但是他没有,一副高傲不可一世的背影伴随着“咔哒咔哒”声快速远去。
他刚刚的姿态极大地破坏了油菜花海带来的美好心情,似乎在告诉宋宋,她也是他的追随者,只配看着他的背影一骑绝尘,永远都不配成为并肩作战的朋友或者是并驾齐驱的战友。忿忿了一会儿,宋宋对自己说,你还真是个骄傲的姑娘啊!那就继续骄傲下去吧!
后来,宋宋没有再跟秦家修说过一句话。
毕业了,宋宋去了县重点高中,秦家修去了市里的五星级高中,然后就没有后来了。
宋宋读博的第二年清明,从美国回家,碰到了一个初中同学。她在家乡的一家织布厂上班,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听她说,秦家修已经结了婚,妻子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只是没有了当年纤瘦的身材和不可一世的表情。宋宋笑了笑说,真羡慕你们这么安宁的日子。
又是一年清明节,工作城市的油菜花似乎总有些营养不良,纤细瘦弱,花也开得不饱满,一小朵一小朵的,不是成串开的,也不是不是成片的柠檬黄,黄色夹杂着绿色,显得不伦不类。人们看到一小片油菜花便高兴得手舞足蹈,纷纷驻足观赏,拍照留恋。
宋宋想,什么地方既有胡庄那样的油菜花,又能让自己像鲲鹏一样御风翱翔?可是你想要飞多高多远呢?自己也不知道。宋宋,你可真是个不知满足的姑娘。
胡庄那样的油菜花,怕是再不会去看了,但它却成了宋宋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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