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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车间像个蒸笼。汗水顺tຊ着后背流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连呼吸都变得黏腻。纺纱机的轰鸣声单调而持续,几十台机器同时运转,震得地面微微发颤。我一边擦汗一边清理机器旁的棉絮,动作机械得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
　　忽然,后门"砰"的一声巨响。抬头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在日光灯下闪着刺眼的光,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脚步在车间里蔓延。
　　车间瞬间安静下来,连机器的轰鸣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工人们纷纷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沈主任正在查看生产记录,听见响动回过头来,脸色瞬间煞白。
　　"你怎么又喝酒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哀求,"这是厂里......"
　　"闭嘴!"男人打断她,大步逼近,"我问你,今天和仓库的张队长说了什么?"
　　"就是工作上的事。"沈艳萍下意识后退,"新一批原料的事......"
　　"放屁!"男人突然暴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都看见了,你们说说笑笑的。一个女的,成天和男人眉来眼去,像什么样子!"
　　他的力气很大,沈艳萍痛得倒吸一口气。那件藏青色的工作制服被扯得歪歪斜斜,几颗纽扣崩开,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骨碌碌滚到机器下面。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堂堂的车间主任,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丈夫如此羞辱。其他工人也都僵在那里,目光闪烁,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男人咆哮着,"一点规矩都不懂!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
　　沈艳萍脸色煞白,却不敢反抗。她死死护住胸口裸露的部分,声音发颤："求你了,这是厂里......"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怎么回事?"
　　所有人回头看去。一个身材挺拔的老人站在那里,军装上的勋章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沈艳萍的父亲,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厂里都知道,他是本地有名的老革命,在部队里位高权重。
　　"爸......"沈艳萍的声音更小了,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成何体统!"老人厉声呵斥,"在单位丢人现眼。回家说!"
　　第二天,沈艳萍请了病假。我鼓起勇气去她家看望,却在楼下碰见她偷偷往外跑。她披着件深蓝色外套,蜷缩在阴影里,像只受惊的鸟。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的淤青,眼角微微泛红,嘴角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小芳?"她看见我有些慌乱,急忙拢了拢衣领,"你怎么来了?"
　　"主任,您没事吧?"我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服,心里一阵发酸。
　　她勉强笑了笑："能有什么事。都习惯了。"
　　我们找了家小店坐下。店里很简陋,水泥地面上有些年头的油渍,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墙上贴着泛黄的电影海报。沈艳萍点了碗阳春面,却只是低头搅动,汤匙碰到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知道吗?"她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我从小在军队大院长大。那里墙很高,规矩很多。女孩子要温柔,要听话,要为家庭付出。爸爸说,这是为了培养好女孩。"
　　她用筷子拨弄着面条,眼神有些恍惚："那时候每天早上六点,部队起床号准时响起。我们这些军人子女,也要跟着起床,叠被子,整理内务。爸爸说,这是要培养军人作风。"
　　店门外传来操练的号角声,沈艳萍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我丈夫,也是在军队大院认识的。爸爸介绍的,说他是好苗子,前途无量。那时候他刚从军校毕业,站姿笔挺,说话铿锵有力。我觉得,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军人丈夫。"
　　她苦笑了一下："结婚第一年,确实挺好。他说话很温柔,走路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每次执勤回来都给我带宵夜,说部队伙食不错,想让我也尝尝。"
　　"那后来......"我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啊......"她的目光落在窗外,一辆军用卡车正缓缓驶过,"是从我当上车间主任开始变的。他觉得我不务正业,说军人的妻子就该安安分分在家相夫教子。我解释说厂里缺人手,组织需要我。他就说我被资本主义腐蚀了,变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每次我和男同事说话,他都要打听。问说了什么,谈了多久,谁先开的口。后来索性直接来厂里'突击检查'。你是不知道,有一次我和技术员讨论生产指标,他拿着水果刀就冲进来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她继续说："最可怕的不是这个。最可怕的是,每次我被打了,去找爸爸。爸爸第一句话就是'你做错了什么?'"
　　一滴眼泪落在面汤里,激起小小的涟漪。她赶紧擦了擦眼睛："军人的家要为军人看守。这是爸爸常说的话。他说我要理解,部队上压力大,家里就该多担待。每次我和他闹离婚,爸爸都说,你要是敢给军人丢这个脸,就别叫我爸爸。"
　　店里的风扇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变得更加闷热。远处传来整齐的踏步声,一队新兵正在练队列。
　　"前年春节,部队搞慰问演出。"她忽然换了个话题,"我负责接待。散场后和男演员说了两句话,他看见了。"她慢慢卷起袖子,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拿枪指着我的头。说让我见识见识真正的军人是什么样......"
　　"天啊......"我捂住嘴。
　　"还好被爸爸撞见了。"她苦涩地说,"枪被收走了,他受了处分。你猜爸爸怎么说?他说'这事千万别张扬,军人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个穿军装的人匆匆跑过,那抹军绿色在雨中格外醒目。
　　"小芳,你知道吗?"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最怕看见的就是这身军装。每次看见,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它象征着纪律,象征着服从,象征着......"她顿了一下,"象征着我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
　　"可是,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吗?"我忍不住问。
　　她摇摇头："从小,我就被教导要以军人家属的标准要求自己。现在倒好,这成了困住我的牢笼。你看看我这身工作制服,蓝色的,普普通通。可在他们眼里,我永远都该穿军绿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呼喊声："艳萍!你在这儿干什么?"是她父亲。
　　"我得走了。"她慌忙起身,却又在门口停住,"小芳,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看你和谢元处得不错。但记住,男人表面上再光鲜,背地里都藏着秘密。千万别等到发现真相的时候,已经身不由己......"
　　她没说完,匆匆消失在雨幕中。我看着她仓皃的背影,想起谢元最近的种种异常。或许她说得对,有些真相,还是早点发现为好。
　　回家路上,雨下得更大了。远处的军营传来熄灯号,那声音悠长凄凉,像是一声叹息。我想起沈艳萍说的话——有些人的生活永远都是军绿色的。而我,是不是还有选择别的颜色的机会?
　　当晚,又听见楼下传来争吵。那熟悉的军靴声,整齐划一,像一支无形的队伍,正踏着所有人的希望前进。我蜷缩在被窝里,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谢元的事。那些账本上的秘密,那些不明不白的收入,会不会也是一个个定时炸弹,等着某天把我的生活炸得粉碎?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声中夹杂着隐隐的抽泣。我知道那是沈艳萍,却不敢去敲门。有些苦难,旁观者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就像那身军装一样,看似光鲜亮丽,内里却是永远擦不去的伤痕。